第48章 漩洑吞孤影
- 彩夕顏
- 桐波泛青
- 4348字
- 2025-07-22 17:58:20
朔風如刀,割裂遼東故地的蕭索。栓柱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凍土上,胸腔里那顆心,一半是劫后余生的悸動,一半是迫不及待的焦灼。牢獄里的腥臊惡臭、老莫那番“鐵證如山”的森然話語、還有那具面目浮腫卻帶著斷指爛瘡的替死尸身……這些畫面如同跗骨之蛆,在他腦中反復啃噬。但他更記掛的是師娘張惜兒。師傅趙鐵巖暫時脫險的消息,必須盡快送到!師娘那顆懸著的心,早該放下來了。
然而,當他帶著一身風塵,終于推開那扇熟悉的、掛著舊年葫蘆的柴扉時,迎接他的只有一室冰冷的空寂。灶臺冰冷,炕席凌亂,空氣中只余一絲師娘慣用的、淡淡的草藥香,仿佛她離去未久,卻又渺無蹤跡。鄰居大娘抹著眼淚告訴他:“惜兒那丫頭,自打鐵巖兄弟出事,就沒睡過囫圇覺。前些日子,不知從哪兒得了點風聲,說鐵巖可能被押解南下了?她二話不說,收拾了個小包袱就走了,說是要去尋夫……唉,這兵荒馬亂的世道,一個女人家,孤身上路,可怎么得了……”
栓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墜入了萬丈冰窟。剛剛逃離鬼門關的慶幸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恐慌。師娘!那看似溫婉卻骨子里比誰都剛烈的師娘,她竟獨自踏上了這危機四伏的尋夫之路!她要去哪里找?她如何得知師傅的下落?茫茫人海,烽煙四起,她一個弱女子……不,師娘并非弱女子,她隨師傅習武多年,尋常三五漢子近不得身,可這亂世之中,明槍暗箭,豺狼當道,豈是武功高強就能萬全?
“往南……”栓柱咀嚼著這三個字,再無半分猶豫。他草草拜別鄰居,從家中取了師傅留下的一柄精鋼短匕和一些散碎銀錢,便一頭扎進了南下的茫茫風雪之中。他必須找到師娘!師傅用命換來的生機,不能斷送在師娘尋夫的路上。他沿著可能的官道、小道、渡口,逢人便打聽:可見過一個二十七八年紀,眉眼清秀卻帶著英氣,身形矯健,說話遼東口音的女子?線索時斷時續,如同風中蛛絲。有人說在某個渡口見過相似的身影登船,有人說在某個集鎮見她向人問路。栓柱的心,隨著這些零碎的消息忽上忽下,晝夜兼程,餐風露宿,只憑著一股信念支撐著疲憊不堪的身體。
這一日,他終于循著一條模糊的線索,追到了漢江之畔。寬闊的江面濁浪翻涌,寒風卷著水汽撲面而來,冰冷刺骨。渡口處人群熙攘,幾艘大小不一的渡船正忙碌地裝卸貨物、載運行人。栓柱焦灼地在人群中搜尋,目光掃過一張張或麻木或焦慮的面孔,心頭的失望如同鉛塊般沉重。師娘,你到底在哪里?
就在他幾乎絕望,準備向船家詳細打聽時,江心方向突然傳來一陣騷動和驚呼!栓柱猛地抬頭望去,只見一艘正在江心行駛的中型渡船上,人群正驚恐地擠在船舷一側,朝著江面指指點點,隱約能聽到“落水了!”“是個女的!”“漩渦!被卷進去了!”之類的喊叫,聲音被江風吹得支離破碎,卻帶著一種毛骨悚然的絕望。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栓柱的心!他像離弦之箭般沖向岸邊,撥開擋路的人群,死死盯住那騷動的源頭。渾濁的江水中,離那渡船不遠處,一個巨大的漩渦正瘋狂旋轉,如同水下巨獸張開的貪婪大口,吞噬著周圍的一切水流,卷起白色的泡沫和漂浮的雜物。漩渦中心深不見底,散發著令人心悸的吸力。船上的乘客還在徒勞地試圖拋下繩索,但顯然已是徒勞,人人都面如土色,搖頭嘆息。
“完了!那么大個漩渦,神仙也難救嘍!”旁邊一個老艄公拍著大腿,聲音里滿是悲憫。
漩渦!落水的女人!遼東口音!這些碎片在栓柱腦中瞬間炸開,組合成一個讓他魂飛魄散的猜測!師娘!一定是師娘!她過江心急,站立船頭……那漩渦……他不敢再想下去,渾身的血液似乎都沖上了頭頂,又瞬間凍結。
“師娘——!”栓柱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嘶吼,那聲音蓋過了江風,蓋過了人聲,帶著無盡的恐懼和決絕。他根本來不及思考,也顧不上脫去身上笨重的棉衣和鞋襪,將隨身的小包袱往地上一甩,一個猛子就扎進了冰冷刺骨的漢江水中!
冰冷的江水如同無數鋼針,瞬間刺透了他的肌膚,直抵骨髓。巨大的寒意讓他四肢僵硬,呼吸幾乎停滯。但他心中那團救人的烈火熊熊燃燒,驅散了身體的麻痹。他奮力劃水,無視江流的湍急和方向的迷失,眼中只有一個目標——那個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渦的下游方向!他記得老艄公說過,這種大漩渦下面往往連著暗河,入口吞噬,出口可能就在下游某處!這是唯一的希望!
他拼盡全力,逆著冰冷刺骨的水流,沿著江岸下游方向奮力游去。每一次劃臂都沉重無比,每一次換氣都灌入冰冷的江水。棉衣吸飽了水,像鉛塊一樣拖拽著他下沉。他的體力在飛速流逝,眼前陣陣發黑,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但他不能停!師娘落水已有一會兒,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生與死的界限!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下游!暗河口!找到出口!
不知掙扎了多久,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力竭沉沒時,前方一處蘆葦叢生的隱蔽河灣引起了他的注意。那里的水流似乎有些異樣,不是順流而下,而是帶著一種奇特的回旋,水面上漂浮著大量從漩渦中心帶出來的枯枝敗葉,形成一個相對平靜的洄水區。栓柱心中一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向那片洄水區游去。
靠近蘆葦叢,水流的力量似乎減弱了。他喘息著,一邊劃水一邊焦急地掃視水面。突然,一抹刺眼的暗紅色映入眼簾!那是什么?像是一角衣服!栓柱的心跳驟然加速,他奮力蹬水靠近。果然!在一片漂浮的雜物和水草中,一個人影正隨著水波微微起伏!臉朝下,長發散亂地漂浮在水中,一動不動!
“師娘!”栓柱嘶啞地喊了一聲,聲音被水嗆住。他猛地撲過去,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死死抓住那人的肩膀和腰帶。入手沉重,身體冰涼僵硬。他不敢有絲毫耽擱,拼著命,拖拽著這沉重的軀體,一點一點向岸邊挪去。每一步都異常艱難,水下的淤泥深陷,冰冷的江水無情地消耗著他僅存的體力。終于,他的腳踩到了堅實的河岸。他連拖帶抱,用盡最后一絲力氣,將人拖上了岸邊的淺灘。
他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空氣如同刀子刮過喉嚨。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將趴伏著的人翻轉過來。濕透的亂發黏在臉上,遮住了大半面容。他顫抖著撥開那冰冷濕黏的頭發,一張蒼白得毫無血色、雙目緊閉的臉露了出來。盡管被江水泡得有些浮腫,盡管嘴唇凍得青紫,但那熟悉的眉眼輪廓——清秀中帶著堅毅,即使昏迷也微蹙著的眉頭——不是師娘張惜兒又是誰?!
“師娘!師娘!醒醒!是我,栓柱!”栓柱的聲音帶著哭腔,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連忙探向張惜兒的鼻息,微弱得幾乎感覺不到!他又去摸頸側的脈搏,那跳動也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她渾身冰冷僵硬,一只腳上的鞋子不知所蹤,露出被水泡得發白的腳踝和腳背,上面還有幾道被水下巖石或雜物刮破的血痕。
“師娘!你不能有事!師傅已經脫險了!你不能有事啊!”栓柱嘶喊著,巨大的悲痛和恐懼幾乎將他擊垮。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起師傅以前教過的急救法子。他立刻將張惜兒放平,解開她濕透緊勒的領口,清理掉她口鼻中的泥沙和水草。然后他雙掌交疊,用力按壓她的胸膛。每一次按壓都傾注了他所有的希望和力量。
“咳……咳咳……”不知按了多少下,張惜兒猛地一陣劇烈咳嗽,從口鼻中嗆出大量渾濁的江水。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著,胸口開始有了起伏,雖然微弱,但確實是有了自主呼吸!
“師娘!師娘!你醒了!看看我,我是栓柱!”栓柱狂喜,聲音都在發抖。他趕緊脫下自己還算干爽的里衣,手忙腳亂地裹住張惜兒冰冷的身軀,試圖給她一點溫暖。他搓著她冰冷僵硬的手腳,不停地呼喚。
張惜兒的睫毛劇烈地顫抖了幾下,終于艱難地掀開了一條縫隙。眼神渙散無光,仿佛還沉浸在冰冷的死亡深淵。她茫然地看著栓柱,好一會兒,才似乎認出了眼前這張沾滿泥水、寫滿焦急和驚喜的年輕臉龐。
“柱……栓柱?”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囈語,帶著難以置信的困惑,“你……你怎么在這……我……我是在……”
“師娘!是我!您掉江里了!我把您救上來了!沒事了!沒事了!”栓柱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混著臉上的泥水,“您感覺怎么樣?哪里疼?冷得厲害嗎?”
“江……漩渦……好大的水……”張惜兒的眼神漸漸聚焦,落水的恐怖記憶碎片般涌入腦海,她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隨即,一個更強烈的念頭壓倒了恐懼,她猛地抓住栓柱的手臂,指甲幾乎要嵌進他的皮肉里,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芒:“鐵巖!栓柱!你師傅!他……他怎么樣了?你……你從京城來?是不是有消息?!”她的聲音因為激動和虛弱而尖銳顫抖,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期盼和深入骨髓的恐懼。
看著師娘那雙瞬間燃起烈火般的眼睛,栓柱心中百感交集。他用力握住師娘冰冷的手,一字一句,清晰而肯定地說道:“師娘!您別急!聽我說!師傅他……沒事了!暫時脫險了!”
“什么?!”張惜兒猛地坐起,旋即又因虛弱和眩暈向后倒去,被栓柱及時扶住。她死死盯著栓柱,仿佛要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欺騙的痕跡,“脫險了?真的?你親眼所見?他沒……沒……”那個“死”字,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只是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千真萬確!”栓柱用力點頭,眼中也含著淚光,卻是喜悅的淚水,“我親眼看著的!阿彩找了好多人還有老莫……就是那個仵作,用了李代桃僵之計!找了個死囚……偽造成了師傅的樣子……騙過了來查驗的官差!現在,阿彩姑娘應該已經帶著師傅,遠走高飛了!”他簡略地將牢中驚險的一幕敘述了一遍,尤其強調了那斷指和爛瘡的“鐵證”如何騙過了周廷玉。
張惜兒聽著,身體如同秋風中的落葉般劇烈顫抖,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那不是悲傷,是巨大的、幾乎將她沖垮的狂喜和如釋重負!多少個日夜的擔驚受怕,多少次絕望中的祈禱,終于……終于等來了這個天籟般的消息!她的鐵巖,還活著!還活著!
“活著……活著就好……活著就好……”她喃喃自語,仿佛要將這簡單的四個字刻進靈魂深處,反復確認這難以置信的奇跡。巨大的情緒沖擊讓她幾乎虛脫,只能靠在栓柱身上,任由淚水沖刷著臉上的泥污。
“師娘,您得振作!這里不是久留之地!”栓柱雖然也沉浸在喜悅中,但警惕性并未放松。他觀察著四周的地形。這里是漢江一條支流的隱蔽河口,蘆葦叢生,亂石嶙峋,遠離官道和渡口,暫時還算安全。但師娘渾身濕透,體溫極低,必須盡快找到避風取暖的地方,否則救上來也可能因失溫而亡。而且,師娘落水被那么多人看見,官府或者有心人追查起來,此地不宜久留。
他攙扶著張惜兒,想找個背風干燥的地方。張惜兒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現右腳一陣鉆心的疼,低頭一看,才發覺那只丟失鞋子的腳,腳踝處不僅被刮破,似乎還有些扭傷腫脹。栓柱見狀,二話不說,蹲下身:“師娘,我背您!”
就在這時,一陣急促而密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如同悶雷滾過大地,打破了河灘的寂靜!栓柱臉色劇變,猛地將張惜兒護在身后,警惕地望向馬蹄聲傳來的方向——上游官道旁的土坡!只見一隊約莫二三十騎的人馬正沿著江岸疾馳而來,風塵仆仆,甲胄在冬日微弱的陽光下反射著冷硬的光。為首一人身材魁梧,滿面虬髯,眼神銳利如鷹,雖面帶疲憊,卻自有一股沙場宿將的凜然威勢。他身后的隊伍中,還有幾輛騾車,車上隱約可見女眷的身影,都裹著厚厚的裘衣,臉上帶著驚惶和長途跋涉的困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