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依舊在耳邊吹拂，但已不再凄厲，反而帶著一種無形的柔和。

長生猛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雖還有些模糊，但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正懸浮在陡峭的懸崖之外。

腳下是翻滾的濃霧和深不見底的幽暗深淵，而她的身體，卻正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穩穩地托著，平穩地、緩慢地向上移動。

粗糙的崖壁在她眼前倒退，濕冷的霧氣拂過了她的臉頰。不過幾個呼吸間，那股力量便將她輕輕放回了她失足滑落的陡峭石階邊緣。

霧氣氤氳，山林寂靜，只有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和遠處隱約的鳥鳴。登云梯蜿蜒向上，沒入云霧深處，空無一人。

是誰？長生扶著冰冷的石壁，深深吸了一口氣。

懸崖下突然有笑聲傳來，清朗溫潤又帶著幾分少年意氣。

“你這個小道友，還真是呆，被人欺負成這樣都一聲不吭?！?

長生眉心微動，這聲音……有些熟悉，是那個大鬧五味堂的下界弟子。

程潛。

關于程潛被罰的流言早就在雜役間悄悄傳開了。罪名是毀壞公物，擾亂秩序，頂撞管事，處罰是后山禁閉三個月。

但在蓬萊宗也有三月有余了，后山是什么場所，長生還是聽說了一二的。

后山懸崖，隂陽相合，下有陣法，一處極陽，閉關之處，靈氣充氣；一處極陰，刑法之處，靈氣滯涉。

程潛所在之處，自然是刑法禁閉之處，據說此處靈氣稀薄還帶著陰煞，對需要修煉的修士而言，是酷刑，待久了還會損害道法根基。

長生雖然有意想和程潛接觸，但后山如此大，且不說她就是個凡人，就算是有靈力，那刑法禁閉之處估計也不是容易找到的。

但……陰差陽錯……長生雖然不需人救，但不得不說，程潛是個好人。

長生眸中掠過千萬種情緒，最后她鞠躬道謝，“多謝修士的救命之恩！”

程潛的笑聲一頓，而后不自在的咳嗽了兩聲，“咳咳……不用謝。”

“救命之恩無以為報。修士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

“當然沒有……”話沒說完，一陣咕嚕聲傳來了。

長生先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肚子，然后發現，好像不是自己的……懸崖下那人沒了聲響，長生嘴角微微勾起，她沒再說話，轉身繼續去打掃后山了。

黑魚亮，大地昏，過路雁，字排云。

蓬萊宗后山。

長生鬼鬼祟祟，一步三回頭地悄聲往上跑。等來到山腰懸崖處，她從懷里掏出一團東西，然后小聲的喊：“修士？修士？睡了嗎？我給你帶食物來了。修士？修士……”

程潛當然沒睡，但卻不想理。

他當然聽出了這是那打掃后山的呆子，也聽到了那呆子給他帶了吃食。不過那又怎樣，他程潛是誰？豈會因為區區饑餓就受嗟來之食！

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嘖！這呆子究竟拿得什么吃食？怎么這么香！

“喂！你去找一個長一點的繩子，把東西綁起來遞下來?！?

在懸崖上躬身喊話的長生一愣，隨即點點頭，將一根草繩系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另一端則垂入了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下，再往下……好了?！庇图埌蜷_后，在懸崖壁洞里關禁閉的程潛愣住了。

油紙包里居然是一只油光滾亮的大豬蹄。

修仙人抑欲好潔，哪怕還不能辟谷，也更愛食辟谷丹，便是剛入門不久的弟子，都更愿意花靈石去買辟谷丹。

程潛雖然并不缺靈石，但他卻難舍這口腹之欲。還沒被關在后山禁閉時，他便常去五味堂吃飯。

五位堂本就是不需再付靈石的，可現在常去的人要不是不能修煉的雜役弟子，要不然就是有特殊癖好的大修士。

雜役弟子干活的報酬就相當于抵了飯錢，而吩咐要吃特定吃食的大修士隨手給的打賞就頗為豐厚。

故久而久之，就演變成了普通修士若想在五味堂吃點東西也要另給靈石。偏偏程潛不說給靈石，就端坐在那里，點名要吃紅燒豬蹄。

一聽這話，全堂都哈哈大笑起來，一笑他一窮二白，竟然付不起一頓飯錢，二笑他出身低賤，竟愛吃這骯臟之物，三笑他斤斤計較，見識短淺，必定沒有前途……

那些人的眼神和話語讓程潛很難堪，但他也無法反駁，因為他們說的確是事實。

少年漲紅了臉，如坐針氈。

畢竟程潛此時也只是一個剛離開家不久的少年，面對這種惡意的刁難鄙夷，既不夠圓滑也無法坦然。

他本就生于蠻野，長于山村，作伴的是豬狗牛羊，玩樂的是木頭泥巴，以為這個村子就是整片天地，以為最好吃的東西就是紅燒豬蹄，以為所有的人都一樣……但其實不是的。

這片天地很大，大到有凡人界和修真大陸，而修真大陸還有修真界和妖域……有數不清的美食和繁華，也有分為三六九等的人。

而在某些地方規矩最不是規矩，良善則最無用。

所以，是不是只要拿出靈石就可以了？就不會再有這樣的嘲諷和難堪，就不會……

可本就不需再拿靈石啊……哪怕被關了禁閉，程潛還是不知道他錯哪兒了？他苦笑，隨即低頭狠狠咬了一口豬蹄。

嗚……一個受欺負的雜役弟子都比他吃得好！

程潛邊流淚邊啃完了一個豬蹄，別說，五味堂雖然不干人事，但廚藝還不錯，然后往地上一摸，將一個東西掛到了繩子上，向下拽了拽。

懸崖上的長生感受到了動靜，將繩子拉了上來，然后，笑了。

長生平時總是低頭寡言，不為眾人注意，此時順長的黑發下，寡淡的眉眼一笑，竟驚艷異常。

長生捧著那個草編的小鳥，眼里很溫柔，“這個是你編的？

程潛的聲音傳來，不乏得意與自豪。

“自然！”

“很漂亮，我很喜歡?！遍L生記起幼時，魏父也曾編過這樣的東西逗她開心，“修士，你放心！就算你不賄賂我，我也絕對還會給你送吃食的！”

長生說得真摯。

底下程潛的臉卻黑了。他是為了那一口吃食嗎！他是那挾恩圖報的人嗎！

長生隔三差五都會給程潛送點吃食，大都是些鄉間野食，據程潛說，他很喜歡。

長生累時也會在懸崖上坐一會兒，聽程潛談天論地，說一些事情……她從不多問。

最后程潛總會在繩子上掛一個草編的動物，長生都會很仔細地將其收好。

這樣的日子是長生生命中少有的平淡。

程潛真的是個很好的人，或者說朋友。長生并不期待他出事，但她很清楚，程潛之事沒那么容易結束。

又過了幾日，長生照例偷偷給程潛去送飯，但，繩子扔下去之后，卻始終沒有動靜。

終于來了。

長生的眼里有一種漠然的平靜。

能否獲得程潛的信任，成敗就在此一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