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個被蟬聲鋸碎的午后。我正趴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寫算術作業(yè),鉛筆尖在“3+5=“后面畫出一個歪扭的8。突然,一陣陌生的轟鳴聲碾碎了村莊慣有的寂靜。那聲音不像拖拉機的悶吼,也不似摩托車的尖嘯,而像是有個鐵肺的巨人正喘著粗氣向我家逼近。
我踢翻板凳沖出院門時,看見父親正駕著一頭藍色巨獸駛過曬場。陽光在車頭的鍍鉻標志上炸開,刺得我瞇起眼睛——那是個菱形的“巨力“商標,下面三個凸起的紅字“三馬車“還在微微顫動。父親雙手緊握方向盤,藍布帽的帽檐壓得很低,可我還是看見了他嘴角繃直的線條,那是他竭力忍住得意的表情。
“咱家有車啦!“我追著車尾揚起的塵土奔跑,塑料涼鞋踢起的石子打在車斗上,發(fā)出清脆的叮當聲。這頭鋼鐵野獸通體湛藍,車斗的欄板足有我胸口高,裸露的發(fā)動機像顆外露的心臟突突跳動。父親倒車入庫時,排氣管噴出的黑煙驚飛了棗樹上的麻雀,有幾片羽毛飄落在還在發(fā)燙的引擎蓋上。
沒等父親拔下鑰匙,我已經(jīng)猴子般躥上駕駛座。鐵皮座椅被曬得發(fā)燙,屁股挨上去的瞬間,我聞到混合著柴油、鐵銹和新油漆的復雜氣味。方向盤上包著劣質人造革,摸起來像曬干的蛇皮。父親用沾著機油的手指擰開收音機旋鈕,突然爆發(fā)的嗩吶聲嚇得我差點滾下車——原來他早就偷偷接好了車載廣播的天線。
從那天起,三馬車成了我家的移動城堡。秋收時,車斗里能壘起三米高的麥捆,遠遠望去像座移動的金字塔;臘月里,它馱著整扇豬肉從集市回來,血水順著車斗縫隙滴成斷續(xù)的紅線;最神奇的是賣豬毛那次,蓬松的蛇皮包把車斗脹得像個棉花糖,父親開車時只能從后視鏡里看見幾團晃動的灰云。
父親待它如戰(zhàn)友。每個雨夜來臨前,他都要給三馬車穿上“雨衣“——那是父親跑很遠買的巨型塑料布,四角壓著紅色的磚塊。有次冰雹突降,父親家里珍藏的厚厚的氈步蓋在發(fā)動機上,自己卻在雹子里釘加固木板。第二天他有些感冒,卻堅持用機油把每個金屬關節(jié)都擦拭一遍,說這是“鐵牛“的潤喉糖。
盛夏的傍晚,這頭鐵牛會暫時卸下勞役的重擔。父親摘下沾滿麥芒的草帽,招呼我和姐姐爬上光溜溜的車斗。我們像兩株不安分的莊稼,牢牢抓住駕駛室后窗的鐵欄桿。父親把油門控制在某個奇妙的位置,車速剛好能讓熱風掀起我們的衣擺,又不至于讓母親站在院門口驚呼。夕陽把我們的影子投在土路上,拉長得像兩條歡躍的河流。
車斗里常藏著父親的浪漫。有次他變魔術般從座位下摸出個西瓜,綠皮上還凝著水珠;另一次我們發(fā)現(xiàn)了幾支粘在欄板上的野葵花,金黃花盤隨著顛簸輕輕點頭。最難忘的是那個雪夜,父親用三馬車接放寒假的我回家,車斗里竟鋪著曬干的玉米秸,躺上去能聽見秸稈斷裂的脆響,抬頭看見雪花穿過車燈的光柱,像一場逆向的流星雨。
鐵器終究敵不過時間。很多年后,三馬車的關節(jié)炎開始發(fā)作——離合器踏板總在陰雨天呻吟,變速箱像含了滿嘴沙子般咔咔作響。父親修理它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次我看見他蹲在車底一整天,出來時滿臉油污,手里捏著個磨損的齒輪,搖頭說“老伙計也到歲數(shù)了“。
當三馬車到了退休的年紀,衰老的三馬車就被推到了大樹下。它的藍色油漆褪成了灰白,車斗里積著雨水,長出了孑孓和青苔。父親仍定期給它電瓶充電,偶爾發(fā)動一下,說“機器和人一樣,總得活動筋骨“。有次我見他對著不能啟動的引擎發(fā)呆,手指無意識摩挲著“巨力“標志上的銹跡,那動作像是在撫摸舊照片。
后來收廢品的人來拖走了三馬車。
鋼絲繩勒進輪胎的瞬間,車斗里突然滾出幾個生銹的螺絲帽,在地上轉出最后一圈華爾茲。我蹲下身想撿,卻發(fā)現(xiàn)它們早和泥土凍在一起——就像那些嵌在記憶里的夏日黃昏,父親哼著小調轉動方向盤時,后視鏡里閃過的我們的笑臉。
如今村里的水泥路上跑著各色轎車,再沒人記得那種需要搖把啟動的三馬車。只有當我看見晚霞中起伏的麥浪時,還會幻覺有臺藍色鐵牛正突突駛來,車斗里滿載著被夕陽熔化的金子,駕駛座上那個戴藍布帽的身影,依然保持著微微前傾的姿勢,仿佛永遠行駛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