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放開后的冬天格外寒冷。窗外的梧桐樹早已掉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枝椏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像極了父親輸液時手背上凸起的血管。我和妻子躺在床上，高燒帶來的耳鳴聲中，手機屏幕亮起，是父親的來電。他說自己就咳嗽了兩天，吃了感冒藥就好，聲音洪亮得仿佛在嘲笑我們的虛弱。電話這頭，我裹著被子瑟瑟發抖，卻不知那通電話里藏著一個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冬天的謊言。

元旦前的體檢套餐是妻子主動提出來的。我們像哄孩子般哄兩位老父親：“好幾百塊錢呢，不用就浪費了。“岳父勉強答應了，父親卻嘟囔著“沒病找病“，最后還是被我硬塞進了車里。體檢中心的大廳明亮得刺眼，父親站在自動取號機前手足無措的樣子，突然讓我想起小時候他第一次帶我去新城市的場景。

排隊測血壓時，父親走得很慢。他的左腿拖著地，鞋底與大理石地面摩擦出細微的沙沙聲。我這才驚覺，不知從何時起，我們的角色互換了——現在是我走在前面，時不時回頭等他跟上。彩超室門口，護士遞來一次性鞋套，父親彎腰的動作像是電影里的慢鏡頭，他的手指顫抖著，怎么也套不上那只發皺的左腳。

“我來吧。“我蹲下身，握住他的腳踝。父親的襪子是母親生前買的最后一批，腳后跟已經磨得透亮。當我的手指觸到他冰涼的皮膚時，他突然縮了一下，像是被燙著了。脫衣服時更費勁，他的左臂僵硬得像根枯枝，毛衣卡在肘關節處，我們不得不像剝玉米般一點點往下褪。在更衣室慘白的燈光下，我第一次完整地看見父親的身體——身體很重很胖，腹部有早些年做工留下的蜈蚣般的疤痕，左半邊身子明顯比右邊瘦小，像是被什么無形的東西蠶食過。

“沒事，老了都這樣。“父親試圖用右手遮住腹部的褶皺，那動作羞怯得像個少女。彩超探頭滑過他身體時，凝膠的冰涼讓他打了個哆嗦，顯示屏上跳動的光點突然變得密集起來，醫生的眉頭越皺越緊。

體檢報告像一份判決書。尿蛋白三個加號像三滴刺眼的血，后面跟著的箭頭讓我想起父親菜地里那些歪斜的籬笆樁。其他指標也紛紛叛變：心臟的、腦血管的、骨密度的...翻到最后一頁時，我的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紙。妻子悄悄握住我的手腕，她的掌心有汗，涼得像這個冬天遲遲不化的雪。

縣醫院的走廊永遠飄著消毒水和尿騷味的混合氣息。父親坐在長椅上，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像個等待老師發試卷的小學生。醫生的話說得很委婉：“我們這條件有限...“但父親聽懂了，我看見他的右手突然抓緊了膝蓋，指節泛白。回家的車上，他一直望著窗外，后視鏡里，他的嘴角下垂得厲害，左眼卻奇怪地僵著，像是被凍住了。

“爸，省城的醫院...“我話沒說完，就聽見后座傳來壓抑的抽泣。父親哭得很安靜，只有肩膀微微顫抖，淚水順著他深深的法令紋流進嘴角。他說要回老宅拿存折，銀行卡還有多少余錢等等，串起來就是三個字：我走了。

省城醫院的專家號難掛得像中彩票。早晨六點的候診大廳里，父親蜷縮在塑料椅上睡覺，呼嚕聲中有細微的哨音。我盯著他花白的頭頂，突然發現那里已經稀疏得能看見粉紅的頭皮。叫到我們時，父親突然變得利索起來，他整了整衣領，甚至試圖把左臂藏到身后——這個倔強的老人，竟然想在醫生面前維持最后的體面。

藥很靈。吃了三天，父親就能自己上廁所了。他從姐姐家搬回老宅那天，陽光出奇地好。我幫他曬被子時，在枕頭下發現了一張折疊的紙——是那份體檢報告，被他用紅筆在幾個指標上畫了圈，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不告訴孩子。“紙上有可疑的水漬，像是什么東西在深夜融化過。

我們都以為危機解除了。直到五一勞動節放假前的那個上午，我接到了姐姐的電話，我家又一次陷入了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