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持續下了三天三夜,將整個七月浸泡得發白。我趴在窗臺上,看檐角滴落的水珠在泥地上鑿出一個個小坑。父親蹲在門檻外卷煙,煙絲受潮了,他不得不反復劃著火柴。突然村口傳來喧嘩聲,幾個穿著雨衣的人影在雨幕里晃動,聲音斷斷續續飄進院子:“東大橋...淹了...堤上能洗澡...“
父親劃火柴的手頓住了?;鸸庹樟亮怂奸g的皺紋,像被雨水沖刷出的溝壑。他轉頭看我時,眼睛里跳動著罕見的亮光,那是我后來才明白的光芒——一個成年人突然找回童年特權時的竊喜。
二八自行車的鏈條在雨中嘩嘩作響。父親簡單擦拭了橫梁,并示意我上車。我蜷在他胸前,聞得到雨衣帶著的泥土味,混合著他脖頸上熱烘烘的汗酸。車輪碾過泥濘的村道,濺起的泥點子在我們身后開成一串灰褐色的花。
河水已經吞沒了石橋的欄桿。渾濁的水面漂浮著樹枝和樹葉,偶爾閃過一抹銀白,是翻肚的魚。大堤變成了新的河岸,男人們光著膀子站在沒膝的水里,像一群突然獲得赦免的囚徒,用夸張的肢體動作劃開水面。他們的笑聲在河谷里回蕩,驚飛了躲在楊樹林里的白鷺。
父親把自行車靠在老柳樹上。柳枝垂進水里,像許多綠色的釣線。他脫掉平時勞作的白色背心時,我注意到他后背有明顯的黑白兩種色調,那是整年在太陽暴曬下勞作的痕跡。
“就在這兒玩?!案赣H劃出一步見方的水域,用腳底蹭掉水底的碎石。我的小腿剛觸到水面就縮了回來——河水比想象中涼得多,帶著地下深處的寒意。父親大笑,捧起一掬水澆在我背上。那涼意像條小蛇,倏地鉆進脊梁,又變成千萬根細針在皮膚下游走。我尖叫著跳起來,卻主動撲進了下一個浪頭。
因為水的水平低洼,不需要泳圈,而父親的位置離我有段距離。我在這水坑里使勁兒的踩水,看不遠處水波把父親的倒影揉碎又拼合。他的身影在粼光里變形,時而高大如橋墩,時而佝僂似蝦米。有那么一瞬間,水流將他的臉推到我腳下,我踩碎了這個虛幻的父親,笑得嗆了水。
太陽不知何時出來了。水珠在我胳膊上凝成晶亮的顆粒,隨動作滾落。父親教我用手掌劈水面,看銀線躍起又消散。我們比賽誰濺起的水花高,他故意輸給我,卻在每次落敗后突然把我舉過頭頂。我濕漉漉的腳心踩在他肩膀上,看見遠處的麥田閃著新綠,更遠處是村里升起的炊煙,細得能被風吹散。
玩累了,我們坐在被曬熱的堤岸上晾身子。父親卷煙時,水滴從他發梢落到煙紙上,洇出淡褐色的花紋。我撿了根樹枝,在泥地上畫大橋被淹的樣子,卻總畫不好拱形。父親接過樹枝,三兩下就勾出了橋洞的曲線。他的手很穩,那些線條讓我想起他修機器時畫的圖紙。
衣服半干時起了風。父親把外衣裹在我身上,自己只穿著濕背心。自行車前杠露出磨得發亮的鐵管。我坐上去時,屁股感到微微的燙。父親蹬車的動作比來時輕快,鏈條唱著不一樣的歌。
“都長這么高了呀?!八穆曇艋熘L聲從頭頂傳來,“啥時候你能帶著你爸我去呀?“
我沒有回答。那時我五歲,還不懂這句話里藏著多少期待。我的注意力被路邊水洼吸引,那里有云彩的碎片在游動。父親也沒再說話,只是把下巴輕輕擱在我發頂。他的胡茬刺得我癢癢的,混合著河水、汗水與陽光的氣味,像某種特殊的火漆,將這個下午封存在記憶里。
回家路上經過小賣部,父親用兜里潮乎乎的毛票買了兩根冰棍。我們站在屋檐下吃,糖水順著木棍流到手上,引來幾只螞蟻。父親把自己那根也給了我,說大人不怕熱。那天的事,父親讓我保密,說不能告訴我媽,這是我們父子倆的秘密。
暮色四合時,我們回到了院子。母親正在晾最后一件衣服,看見我們滴水的頭發,只是嘆了口氣,轉身去灶臺添了把火。那天晚飯有炒雞蛋,父親吃得也高興。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像橋下的水面。
如今那座石橋早已改建,混凝土橋墩再不會被淹沒。父親離開后,我騎車經過新橋時,總錯覺看見一個穿白色背心的男人,正彎腰給擦拭自行車橫梁。風里傳來虛幻的水聲,是三十年前的浪花在拍打記憶的堤岸。
有時我會想,如果當時能回答父親那句話,該說些什么?也許該說“明天就帶你去“,或者“等我學會騎大自行車“。
但五歲的孩子只懂得抓住眼前的快樂,就像抓住水里閃爍的光斑。而父親要的,或許根本不是答案,只是那個共同的、濕漉漉的下午——在那里,他暫時卸下了生活的重擔,變回一個戲水的少年;而我第一次觸摸到了自由的邊界,在父親用雙腳為我丈量出的安全水域里。
今年夏天特別濕熱,河道裸露著蒼白的脊梁。妻子帶著女兒去別處看上漲的橋之河床,我想起了當年大橋的景象。孩子坐在沒過小腳有水的地方,就如同當年我一模一樣。妻子給我發過視頻笑著給我展示這一幕:“你看娃兒玩的多開心?“我開心的笑著,掛斷電話淚水已打濕雙眸。我真想把她舉到肩上,就像當年父親做的那樣。
仿佛陽光刺得眼睛發疼,恍惚間看見遠處有水光浮動,是記憶的河流從未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