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加濟布爾貧民窟的惡臭還在沉睡，巴布拉姆已經醒了。

不是被吵醒，是被懷里那枚沉甸甸的金戒指硌醒的——

或者說，是被那即將到手的盧比喚醒了。

昨夜河邊的晦氣？

呸！

在金子的光芒面前，這些都成了不值一提的腳底泥！

他特意換上了最體面的白襯衫，再鄭重其事地套上那件象征著“身份”的白大褂。

仿佛這樣就能洗去身上貧民窟的烙印。

手指摩挲著口袋里的戒指，冰涼堅硬的觸感讓他心里踏實又火熱。

“維杰那蠢貨的‘神賜’？哼，最后還不是便宜了我巴布拉姆老爺？”

他啐了一口，仿佛要把最后一絲不安吐掉，腳步輕快地踏上了通往城里的路。

目的地是“拉吉夫金銀與寶石（Rajiv Sona Moti）”——

店主拉吉夫是城里公認有“剎帝利血統”的體面商人，雖然架子大，但給錢還算公道。

巴布拉姆盤算著：

賣了戒指，先去高檔區吃頓有黃油雞和馕的飽飯，再找個皮膚不那么黑的姑娘…

油膩的臉上堆起貪婪的笑容。

“拉吉夫金銀與寶石”店面不大，卻透著一股拒人千里的矜貴。

玻璃柜臺锃亮，反射著金飾冰冷的光。

空氣里昂貴的檀香也蓋不住巴布拉姆身上那股混合著消毒水和隱約汗味的“下等人”氣息。

店主拉吉夫，五十多歲，絲綢庫爾塔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修剪精致的胡須下是兩片薄唇。

他正用一塊雪白軟布擦拭一尊銀象神像，眼皮都沒抬一下，仿佛進來的不是顧客，而是一只誤入的蒼蠅。

“拉吉夫老板。”

巴布拉姆擠出最諂媚的笑，弓著腰湊近，“河神賜福的好東西，請您掌掌眼。”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破布包，層層揭開，露出那枚古樸的金戒。

拉吉夫這才撩起眼皮，目光像探針一樣掃過巴布拉姆的“白大褂”，最后落在那枚戒指上。

雖然感興趣，但沒伸手接。

只是用戴著薄手套的指尖，極其輕蔑地點了點柜臺上的黑絲絨墊，示意放那兒。

仿佛直接觸碰這個吠舍遞來的東西，會玷污了他剎帝利的手。

巴布拉姆心頭火起，但為了金子，忍了。

他輕輕放下。

拉吉夫拿起高倍放大鏡，慢條斯理地審視。

成色、分量讓他眼底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滿意。

特別是和神明有關，只要故事考究，就能賣出高價。

但當放大鏡聚焦到戒指內圈一個幾乎磨平的特殊鳥形印記時，他的瞳孔猛地一縮！

手指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他反復確認著，臉色變得凝重。

“怎么了老板？足金！老工藝！”巴布拉姆急切地推銷，生怕煮熟的鴨子飛了。

拉吉夫放下放大鏡，臉上恢復了那種俯瞰螻蟻般的淡漠。

“東西…馬馬虎虎。”

他開口，帶著剎帝利特有的、仿佛從鼻腔里發出的優越腔調。

“不過，這種素圈…早過時了。城里體面人誰戴這個？”

他用指甲看似無意地刮過那印記處，“嘖，這里…像是修補過的？純度…怕是要打個問號。”

他信口雌黃地貶低著，眼神卻銳利如鷹，捕捉著巴布拉姆每一絲慌亂。

“不可能！絕對足金！老匠人的手藝！河神賜福！”巴布拉姆臉漲成了豬肝色。

“老匠人？河神？”拉吉夫嗤笑一聲，毫不掩飾嘲諷。

“加濟布爾那地方…能有什么像樣的老匠人？你這‘河神’的故事…經得起推敲嗎？”

他故意頓了頓，欣賞著巴布拉姆的窘迫:

“這樣吧，東西你先拿回去。我這幾日手頭緊，要進批新貨。過兩天…你再來？價錢嘛…好說。”

他揮揮手，像驅趕一只蒼蠅。

這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巴布拉姆氣得肺都要炸了！

這剎帝利老狗！分明是想壓價！

他強忍著破口大罵的沖動，悻悻地收起戒指，嘴里不干不凈地嘟囔著“狗眼看人低”，灰頭土臉地滾出了金店。

看著巴布拉姆消失在街角，拉吉夫臉上的淡漠瞬間冰裂，換上一副發現金礦的狂喜和冷酷。

他迅速抓起電話，撥通一個號碼：

拉納·辛格老爺？是我，拉吉夫…托您洪福，您家那枚‘走失’的傳家寶——帶迦樓羅印記的金戒指，有著落了！”

巴布拉姆憋著一肚子邪火回到他那散發著藥味和霉味的診所，越想越不對勁。

拉吉夫最后看他的眼神…像看一個死人。

他煩躁地把戒指鎖回抽屜，盤算著明天去找個更黑但給錢爽快的金販子。

可惜，他沒等到明天。

連中午都沒等到。

兩輛漆皮斑駁、警燈像得了癆病一樣半死不活閃爍的大使牌警車，帶著刺耳的剎車和漫天塵土，蠻橫地堵死了診所的門。

幾個挺著腐敗肚腩、制服皺得像咸菜的警察晃下車，領頭警長一臉橫肉，叼著牙簽。

“巴布拉姆？”警長斜著眼，像看垃圾。

“是…是我，警官大人，有何貴干…”巴布拉姆心沉到谷底，強擠笑容。

“啪！”

一張臟兮兮的、蓋著模糊印章的拘捕令拍在他臉上。

“盜竊貴重財物！抓起來！”

警長懶得廢話，一揮手，兩個警察如狼似虎地撲上來，反剪巴布拉姆雙臂，手銬“咔嚓”鎖死！

“盜竊？！天大的冤枉啊警官！我偷什么了？！”巴布拉姆魂飛魄散，拼命掙扎。

“閉嘴！”

警長一記兇狠的耳光扇得巴布拉姆眼冒金星，嘴角流血！

“奧克拉工業園高級主管拉納·辛格老爺親自報案！他家傳的金戒指被盜！

上面有獨一無二的‘迦樓羅印記’！人贓并獲！你還敢抵賴？！”警長晃著搜出來的戒指，唾沫星子噴了巴布拉姆一臉。

而后診所被翻了個底朝天。

稍微值錢的藥品、藏在罐子里的盧比現金，被警察們“順手”揣進了自己鼓囊囊的口袋。

圍觀的人群麻木地看著，無人出聲。

巴布拉姆像待宰的豬玀被塞進散發著汗臭和尿臊味的警車。

——

——

當第一縷慘白晨光刺破加濟布爾垃圾山的輪廓，拉朱在冰冷的河岸邊猛地驚醒。

昨夜那深入骨髓的劇痛、灼燒感、以及斷腿的鉆心折磨…消失了？

他難以置信地動了動身體，除了殘留的虛弱和一身干涸結痂的血污泥濘，那些足以致命的傷口，竟然只剩下一片片深色的疤痕！

“河神…大人！”拉朱瞬間明白了。

巨大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狂喜沖擊著他。

他掙扎著爬起來，不顧渾身污泥。

朝著那片曾顯圣光、此刻平靜流淌的污濁河水，用盡全身力氣，五體投地，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我拉朱這條賤命是您給的！從今往后，我的血，我的骨，我的命，都是您的！”

他踉蹌著起身，歸心似箭。

莉拉！

他一夜未歸，妹妹肯定嚇壞了！

他要告訴妹妹這個神跡！

告訴妹妹，他們有希望了！

然而，當他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回那片熟悉的、靠近垃圾山的達利特棚戶區時。

眼前的景象讓他如遭雷擊，血液瞬間沖上頭頂，又被凍結成冰。

“家呢？”

他和莉拉那個用破塑料布和朽木勉強搭起來的、散發著霉味卻承載著兄妹倆所有溫暖的棚屋…不見了！

破碎的瓦礫、撕裂的塑料布、被壓扁的破鍋爛碗…

還有莉拉那件洗得發白、打滿補丁的舊紗麗一角。

正可憐兮兮地掛在碎木茬上，在晨風中飄蕩…像一面宣告死亡的破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