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杰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張光滑的名片,沉默了幾秒鐘。
渾濁的河水在身后嗚咽流淌,帶著上游新漂來的垃圾和油污的氣息。
最終,他抬起眼,目光沉靜。
沒有半分被巨大許諾沖昏頭腦的狂熱,只有屬于河畔漁民歷經風浪后的審慎。
“薩米特先生,”維杰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
“感謝您對河神的心意。但潘查亞特的規矩,是有所有信徒共同決定。”
他將“共同決定”幾個字咬得稍重。
“修建神廟是大事,關乎所有信徒,也關乎河神的榮光。
我需要和大家商量。”
維杰看著薩米特的眼睛,語氣不容置疑:“請您先回去。有決定,我們會通知您。”
薩米特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了一下。
如同完美的面具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
那熱切的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飛快地掠過。
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甚至是一閃而逝的陰霾。
但他很快恢復了常態,笑容重新變得圓滑而無可挑剔。
“應該的!應該的!”薩米特連連點頭,語氣依舊恭敬。
“維杰兄弟您考慮得周全!潘查亞特的規矩當然要遵守。是我太心急了,只想著早日為河神盡一份心力。”
他再次雙手合十,朝著河流方向深深鞠躬,“那我就靜候維杰兄弟的佳音了。愿河神的恩澤永遠護佑您!”
說完,薩米特又向維杰微微欠身,這才轉身。
邁著依舊從容的步子。
穿過骯臟狹窄的巷道,走向停在棚戶區外那輛锃亮的黑色轎車。
維杰站在原地,手中還捏著那張印著“奧克拉工業園”的名片。
皺緊了眉頭,將那名片小心地揣進懷里。
他需要立刻找到拉朱。
神廟的許諾如同裹著蜜糖的魚鉤。
而那鉤子的另一端,隱沒在云朵中,叫人看不真切。
——
維杰是在垃圾回收站找到拉朱的。
這地方位于棚戶區邊緣,緊鄰著工業園傾倒廢渣的巨大洼地,空氣中混雜著刺鼻的腐臭和塵土味。
拉朱背對著他,正指揮著幾個人將分揀好的塑料瓶壓進一個巨大的壓縮機。
他只穿著一件沾滿污漬的舊汗衫。
裸露出的臂膀、脖頸甚至側臉上,赫然交錯著數道新鮮的傷痕!
有的還結著暗紅的血痂,有的則是剛愈合的粉紅嫩肉,最長的一道從右耳后斜劃到肩胛骨,猙獰如蜈蚣,無聲訴說著不久前經歷的兇險搏殺。
更讓維杰心驚的是拉朱整個人的氣質。
眼前的拉朱,身形似乎更結實了些,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根在風暴中淬煉過的鐵錨。
眼神銳利如刀,掃視著忙碌的場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當他轉過身,看到維杰時,那銳利瞬間化為真誠的熱情,嘴角扯開的笑容卻牽動了臉上的傷疤,平添了幾分狠厲與滄桑。
“維杰大哥!”
拉朱大步迎上來,聲音洪亮,帶著一種久經風浪后的爽朗。
“您怎么找到這臭氣熏天的地方來了?快,這邊說話。”
他自然地攬住維杰的肩膀,將他引向旁邊一處用廢棄集裝箱改造的簡陋辦公室。
維杰這才注意到拉朱身后那些忙碌的“跟班”。
他們不再是印象中那些流里流氣、眼神閃爍的黑幫混混。
這些人穿著統一的深色工裝,動作麻利,分工明確。
搬運、分揀、操作機器,秩序井然。
他們看向拉朱的眼神,充滿了敬畏,但也夾雜著一種……近乎于“歸屬感”的忠誠。
少了街頭痞氣,多了幾分被嚴格約束后的干練。
像一支剛剛經歷整編、初具雛形的隊伍。
集裝箱里同樣簡陋,一張破桌子,幾把舊椅子。
拉朱親自給維杰倒了杯水,用的是干凈的搪瓷杯。
“大哥,是不是有河神的旨意?
他開門見山,眼神熱切。
維杰定了定神,掏出薩米特那張光滑的名片。
將河邊會面的經過,以及薩米特自稱出身貧民窟、感念河神恩情、欲捐建神廟的提議,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拉朱安靜地聽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臉上那道最長的傷疤,眼神深處閃爍著思索的光芒。
當維杰說完,拉朱沒有立刻表態,而是端起自己的水杯,慢慢喝了一口。
“神廟…”拉朱放下杯子,聲音低沉而清晰。
“河神大人的確需要一座配得上祂榮光的殿堂,讓信徒們能更好地凝聚在祂的輝光之下。這是好事。”
維杰有些意外拉朱的肯定。
拉朱話鋒一轉。
他直視維杰的眼睛,目光坦蕩而堅定。
“這個薩米特,無論他故事講得多么好聽,不重要。
加入我們,可以。”
“但前提是,我們要讓他在河神所有的羔羊面前,在亞穆納河的注視下,看看他除了許諾,還能為這片生養他又被他離開的土地,帶來什么實實在在的東西。
如果他真如自己所說,是感念河神恩情的信徒,這些考驗,他應該欣然接受。”
維杰看著眼前這個氣質大變的拉朱。
聽著他條理清晰、恩威并施的處置方案,心中的疑慮稍稍放下,但另一種更復雜的情緒悄然升起。
拉朱的成長太快,太…鋒利了。
“拉朱…”維杰看著對方臉上那道猙獰的傷疤,忍不住問道,“你…你這段時間…”
拉朱明白維杰想問什么。
他抬手摸了摸臉上的疤痕,那動作沒有半分痛苦或自憐,反而帶著一種近乎于自豪的平靜。
“靠祈禱和仁慈,改變不了刀架在脖子上的現實。”
拉朱的目光掃過窗外那些忙碌的、穿著統一工裝的身影。
“所以,我做了河神大人允許我做的事。
我找到了那些同樣在泥潭里掙扎求生的達利特和首陀羅兄弟,那些被各個小幫派壓榨、欺凌的底層。
我用拳頭,也用河神賜予我的‘神賜者’身份,和他們講道理,也講生存。”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凌厲:
“您看到了。以前是各幫派胡亂收錢,垃圾亂堆亂燒,臭氣熏天。
現在我們統一管理,分揀有用的回收賣錢,不能用的集中處理。
雖然還是臭,但至少有序了,也給更多人一口飯吃。”
一股強烈的危機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維杰的心。
拉朱變了。
拉朱已經在用自己的方式,為河神的榮耀添磚加瓦,而他維杰呢?
除了虔誠的打撈和祈禱,還有什么?
神廟!
一座由他維杰主導聯系建成的、真正的神廟!
薩米特的許諾,此刻在維杰心中變得前所未有的誘人。
有什么能比得上為河神大人建立圣殿的無上榮光?
反正一切有信徒的監督,不會出什么問題。
維杰實在想不到,貧民窟有什么值得惦記的。
心中念頭急轉,維杰臉上卻努力維持著平靜,擠出笑容:
“我這就去聯系薩米特先生,把你的意思轉達給他,讓他做好準備。”
他頓了頓,補充道:
“畢竟,建廟是大事,越快落實越好,河神大人的榮光不能等。”
拉朱不疑有他,點點頭:“辛苦維杰大哥了。有消息隨時告訴我。”
維杰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告別了拉朱。
粗糙的手伸進懷里,緊緊攥著那張光滑的名片,仿佛攥住了通往榮耀和穩固地位的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