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的余暉落在“E-7”箱角，那行“經手人——陸振邦”的小字被拉長的影子蓋住一半。陳啟銘的手還按在箱蓋上，指節因用力微微發白。通訊員站在三步外，沒敢出聲。

趙鴻志從通訊車殘骸旁快步走來，手里攥著一份剛譯出的電文，紙頁邊緣被燒焦，像被火舌舔過。他沒說話，只是把紙遞過去。陳啟銘接過，目光掃過那幾行字：“日軍殘部集結于北線三岔口，意圖反撲，決戰在即。自主部署，死守臨江口防線。”

電文末尾沒有署名，也沒有后續指令。

陳啟銘把紙折好，塞進衣袋。他抬頭看向正在裝車的戰士們，貨箱一摞摞堆上卡車，車輪陷在泥里，有人用肩膀頂著車軸往前推。他深吸一口氣，對通訊員說：“傳令，暫停轉運。連級以上指揮員，十五分鐘內到指揮帳篷集合?！?

通訊員立正，轉身跑開。陳啟銘彎腰，重新壓緊“E-7”箱的封條，低聲說：“這箱子，放指揮帳篷最里側。”

帳篷搭在河床北坡的緩地上，帆布被風掀起一角，又被張猛用石塊壓住。他剛從南岸巡查回來，大刀背在身后，刀柄上的紅布條褪得發白，邊緣已經脫線。他看見陳啟銘走來，皺了皺眉：“剛打完，喘口氣都不行？”

陳啟銘沒回答，掀開帳篷簾子。趙鴻志已經在里面，正調試電臺。天線架在坡頂，信號時斷時續，耳機里傳來雜音。他擰動頻率旋鈕，額角滲出汗珠。

“怕是日軍干擾?！壁w鴻志低聲說。

“用備用頻率?！标悊懽叩降貓D前，攤開。那是繳獲的日軍作戰圖，上面用紅筆標出臨江口、三岔口和東坡的位置。他盯著“臨江口東坡”看了幾秒，手指在那片區域輕輕劃過。

張猛走進來，摘下帽子，甩了甩汗。他看見地圖，立刻站直：“又要打？”

“不是‘要打’?！标悊懱ь^，“是他們還沒認輸。”

帳篷外，風卷起地上的紙屑，一張燒焦的邊角被吹進來，落在地圖邊緣。趙鴻志伸手壓住，沒說話。

張猛走到桌邊，把大刀靠在木箱旁。他盯著地圖上“三岔口”的位置：“他們殘部還有多少？”

“不知道?！标悊懻f，“命令沒給兵力，也沒給支援。只說‘死守’。”

帳篷里靜了幾秒。趙鴻志突然抬頭：“我剛標出三處可能主攻點——東坡、河口彎道、密林西側。東坡坡緩，適合集結，但也是最險處。一旦突破，直插后勤中樞。”

陳啟銘點頭：“那就把最硬的骨頭，交給最硬的人?！?

張猛立刻挺身：“主攻交給我，兄弟們刀還沒冷?！?

“不是主攻?！标悊懣粗?，“是死守。東坡交給你，必須守住第一波沖擊。”

張猛咧嘴一笑：“那更得我去。”

趙鴻志這時摘下耳機：“備用頻率通了。我發了確認信號，沒收到回音。上級可能已切斷聯絡?！?

“那就靠我們自己。”陳啟銘環視兩人，“這一仗，沒人能替我們打?！?

帳篷簾子被掀開，第一批指揮員陸續進來。連長、排長、工兵隊長，一個個臉上還帶著疲憊，衣服上沾著硝煙和泥漿。他們站定，沒人說話。

陳啟銘站上木箱，高出眾人一頭。他從衣袋里掏出那張拼好的殘頁，展開：“這是我們在戰場撿到的?！槨?，三日后接頭，暗語‘春雷過山’。”他頓了頓，“我不知道‘白鷺’是誰，但我知道，這背后有鬼?！?

有人低聲問：“連打三仗，彈藥只剩六成，怎么守？”

“守不住，也要守?！标悊懧曇舨桓?，但每個字都清晰，“我們打勝了，可敵人還在集結。他們想反撲，想翻盤?？伤麄兺恕覀儾皇菫榱私裉旎钪菫榱瞬蛔屪蛱斓臓奚踪M。”

他目光掃過眾人：“張猛率突擊隊守東坡，構筑兩道防線，預備隊藏在密林北側。趙鴻志統籌后勤與通訊，所有繳獲彈藥重新分配，電臺二十四小時監聽。其余部隊，按地圖標定位置布防，天黑前完成。”

一名連長問：“若日軍主攻河口呢？”

“那就打到他們換方向?！标悊懻f，“我們不怕他們來，怕的是他們不來。來了，就別想走。”

帳篷內一片肅靜。張猛低頭檢查槍栓，咔的一聲推上子彈。趙鴻志把地圖折好，放進防水袋，綁在腰間。

陳啟銘最后說：“這一仗，不是為了明天，是為了不讓昨天的犧牲白費?！?

沒人說話。所有人緩緩抬起手，敬禮。

張猛走出帳篷，風迎面吹來，他停下，回頭看了一眼。陳啟銘還站在木箱上，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他沒動，像一尊石像。

張猛轉身，走向自己的隊伍。戰士們已經列隊，有人在檢查手榴彈，有人在磨刀。他抽出大刀，刀刃在暮色中泛著冷光。他用布擦了擦，重新纏好刀柄上的紅布條。

趙鴻志在通訊點架設天線，助手遞來工具包。他打開，里面是焊錫、鉗子、備用線圈。他拿起一把鉗子，試了試咬合度，點頭。

“東坡那邊，我派了兩個觀察哨?！彼f，“一旦發現動靜，立刻發信號?！?

助手問：“用什么頻率？”

“B-7?！壁w鴻志說，“加密，三短兩長?！?

助手記下。趙鴻志抬頭看向東坡方向，坡地平緩，草木稀疏，適合隱蔽，也適合伏擊。他低聲說：“他們一定會選那里。”

陳啟銘從帳篷出來，手里拿著“E-7”箱。他沒交給任何人，親自提著，走向指揮點最里側。那里有一塊凹地，用沙袋圍成簡易掩體。他把箱子放進去，用帆布蓋好，又壓上一塊石頭。

一名通訊員跑來：“張猛隊已抵達東坡，開始挖戰壕?！?

“通知各點，天黑前必須完成布防。”陳啟銘說，“夜間雙崗，嚴禁生火。”

通訊員立正，轉身跑開。

陳啟銘站在坡頂，望著遠處。東坡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模糊，張猛的身影在戰壕邊一閃，隨即蹲下，指揮戰士調整射界。趙鴻志的通訊天線在風中輕輕晃動，像一根細長的針，刺向灰暗的天空。

他摸了摸衣袋里的那張殘頁，紙角已經磨損。他沒再拿出來，只是把口袋按了按。

風忽然大了，吹起地上的碎紙和灰燼。一張燒焦的紙片飛起來，貼在“E-7”箱的封條上，上面殘留半行字：“……接應路線已確認……”

陳啟銘看了一眼，沒動。風又起，紙片被卷走，消失在坡下。

他轉身走向通訊點。趙鴻志正低頭調試耳機，聽到腳步聲抬頭：“信號穩了。B-7頻道，隨時可用?！?

“好?！标悊懻f，“保持監聽?！?

趙鴻志點頭，重新戴上耳機。電流聲在耳邊響起，他調低音量，手指搭在發報鍵上。

陳啟銘站在他身后，望著電臺的指示燈。綠燈一閃一閃，像心跳。

張猛在東坡的戰壕里趴下，用望遠鏡掃視前方?；牟蓦S風擺動，地面起伏，看不出異常。他放下望遠鏡，對身邊戰士說：“把第三炸點再往前推十米，埋深一點?！?

戰士點頭，拎起雷管包往前爬。

張猛摸了摸刀柄，紅布條在風中輕輕抖了一下。

陳啟銘回到指揮點，拿起水壺喝了一口。水是涼的，帶著鐵銹味。他放下壺，看向東坡方向。

天快黑了。

趙鴻志突然摘下耳機：“有信號。”

“什么內容？”

“B-7頻道，三短兩長?！壁w鴻志盯著發報機，“是張猛的預設信號?！?

陳啟銘立刻抓起望遠鏡。東坡的戰壕邊緣，一道煙塵緩緩升起，像一條細線，貼著地面蔓延。

他放下望遠鏡，聲音沉下去：“他們來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