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幽冥山。

這座常年被瘴氣籠罩的山脈，從不見天日。今日清晨，卻被一陣蒼涼的號子聲劃破死寂：“獵殺隊歸來——”

所有正在修行的魔門弟子聞聲起身，紛紛走出洞府，聚集在山門主道兩側，翹首以盼。

霧氣中，冗長的隊伍緩緩現身。獸吼與車轍的吱呀聲交織，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隊首是滿臉肅殺的魔教弟子，玄色衣袍被血浸透，凝成暗紅的硬塊；隊尾則是鐵鏈鎖著的正道俘虜，個個氣息奄奄，眼神空洞，顯然經歷了一場慘烈廝殺。

“比去時少了一半人啊……”

圍觀修士的議論聲此起彼伏，帶著幾分唏噓，幾分麻木。隊伍緩緩前行，到了岔路口，末尾處的薄霧中，忽然單獨走出一人。

喧鬧聲瞬間平息。

那人劍眸星目，身姿挺拔如松，一身白色勁裝在灰暗的山霧中格外刺眼。衣衫上的血跡斑斑點點，宛如雪地里綻開的紅梅，腰間懸著一柄血色長劍，劍身在晨風中微微晃動，仿佛有無數亡者在劍中哀嚎，聽得人頭皮發麻。

“是碧血劍陳無極師兄！”

“歃血真人如今在外行走的唯一親傳弟子。”

“他怎么單獨一人？”

“你還不知道？那位真人先前斗法受了重傷，門人弟子散了大半，就靠這位陳師兄外出狩獵，尋血食給他續命呢。”

“此人修為高強，手段毒辣，手里從不留活口，可千萬別招惹。”

“可惜了這副好皮囊，不如拜入我陰陽宗，保他快活似神仙。”

“去去去，你個死人妖，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身份！”

陳無極似乎沒聽見周圍的議論，面無表情地與前隊在岔路口分道揚鑣，朝著一座籠罩在血色迷霧中的山峰走去。

“少主。”

山前，一名干瘦老者早已等候。他形如骷髏，脊背佝僂得幾乎貼到地面，臉上布滿褶皺，笑起來時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說不出的滲人。聲音嘶啞得像破舊的風箱：“您回來了。”

陳無極沖他點點頭，語氣平淡：“我離去的這些時日，可有異常？”

“無。”

老者的回答簡潔得像石頭。

“師尊呢？”

“尊者還在沉睡。”

“阿裳呢？”

“小姐一直在房里研究丹藥。”

“很好。”陳無極點了點頭，從懷中摸出一枚儲物戒遞給老者，“這是外出收獲的血食，夠師尊用一個月了。”

“少主有心了。”老者躬身接過，捧著儲物戒的手枯瘦如柴，指節突出，顫巍巍地朝著陰森的洞府深處走去，很快便消失在血色迷霧中。

陳無極目送他離開，面無表情的臉上沒有絲毫波動，轉身回到了自己的住所。

剛關上門，他緊繃的肩膀便驟然垮了下來，長長舒了口氣。

隨手將腰間的碧血劍扔在桌上，“當啷”一聲脆響，劍直接碎成了幾段。

陳無極呆了呆。

“這幾塊靈石撿來的破爛貨就是不經用......”

他左顧右盼，確認屋內無人后，迅速輕輕在手腕處一點，一枚造型奇異的符箓浮現于皮膚之上——符面呈暗銀色，上面刻著細密的仙紋。

咬破指尖，擠出一滴精血點在符箓上。

嗡——

符箓發出淡淡的微光，一道淡藍色的光幕在眼前展開，上面浮現出幾行文字：

【甲一：黃甲臥底小隊注意！】

【甲一：近日收到線報，似有齊天樓蹤跡，請速速關注相關情報！收到回復收到！】

下面緊跟著一連串回復：

【甲三：收到收到！】

【甲四：收到收到！】

【甲五：收到！這可是天大的事啊！】

【甲十一：收到~】

……

【甲一：甲六呢？怎么不說話？】

陳無極翻了個白眼，指尖在虛空中輕點，光幕上立刻跳出一行字：

【甲六：收到。】

【甲一：哼，特殊時期，風紀嚴明！必須半個時辰內回復，下不為例！】

【甲一：收到回復收到！】

陳無極揉了揉發脹的額頭，眼前的光幕瞬間被“收到”刷屏：

【甲二：收到！】

【甲五：收到！】

【甲十一：收到！】

“收你娘個嗨收！”他低聲吐槽，腹誹不已，慢回復一會兒，難道這仙庭就要倒閉了？

片刻后，他還是認命地再次回復：

【甲六：收到！】

切斷與符箓的聯系，陳無極癱坐在椅子上，連日來緊繃的神經終于得了片刻放松。

沒錯，他并非魔門中人，而是仙庭安插在此的臥底。

一甲子前，魔帝齊天一統北方各大魔門，在幽冥山設立總壇，打著“光復九州”的旗號公然挑釁仙庭權威。雙方在幽冥山方圓千里內廝殺了十余年，情報工作成了重中之重。

陳無極本是藍星宅男，莫名其妙穿越到這個修仙世界。原以為能體驗御劍飛行、逍遙天地的快感，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重拳——沒背景、沒天賦、沒奇遇，在修仙界就是妥妥的炮灰。

“這輩子，我沒得選，只能當臥底。”

仙庭給出的條件相當誘人：臥底十年，平安歸來者，仙庭內部直升三級，基本俸祿翻倍，各大城池任選一套小型洞府，免五十年租費。

要知道，他原本師門的宗主，也不過是玄級中階執事。

若是能直升三級，回去就能跟宗主稱兄道弟，退休生活完全不用愁——只要不置業安家，勾欄聽曲能持續到壽盡人亡。

但他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奇遇竟在魔門臥底時降臨。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上掛著的殘片——那是一塊似骨似玉的東西，是他在戰場上某個山洞里撿來的。

這殘片能感應到方圓十丈內生靈的死亡，會反饋給他一股精純的靈氣，死者生前修為越高，怨氣越重，吸收效果越好。

幽冥山處處是戰場，簡直是為這殘片量身定做的“糧倉”。

于是他一反常態，哪里廝殺激烈就往哪里鉆，甚至經常把自己埋在土里茍著。

時間一長，修為竟漸漸漲了起來。一次慘烈大戰后，他從尸山血海中滿身血污地走出，被魔門中人看見，在一眾炮灰中格外顯眼，被歃血真人看中，收為唯一的親傳弟子。

至于為什么是“唯一”，因為這位真人身受重傷，門人弟子早已散了大半。

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有“師尊”的名頭罩著，在這弱肉強食的魔門地盤，確實安逸了不少。

臥底前，仙庭已幫他們散了功——煉氣期的修為，只要方法得當，不會損傷根基。所以陳無極等人憑著幾分天賦，拜入魔門毫不費力。臥底三年，修為已恢復七七八八。

但想要筑基，就得確定功法了。

“若是在魔門筑基，修成師尊那樣的血道修士，還能回得去嗎？”陳無極捫心自問，卻沒有答案。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篤篤篤。

敲門聲響起。

陳無極面色一緊，迅速掃視屋內，確認無異后，才故作平靜地開門。

看清來人，他臉上的肌肉柔和了幾分：“阿裳啊，進來吧。”

門口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坐在輪椅上，褲管空蕩蕩的。她白嫩的臉上掛著甜甜的笑，眼睛彎成了月牙，看起來心情不錯。

“師兄！”

這是歃血真人撿回來的養女，天生雙腿殘缺，修行天賦平平，平時不怎么出門，卻喜歡鉆研丹藥，性子溫柔中略帶活潑，是這陰森洞府里，陳無極唯一能說上話的人。

他正要小心翼翼地將阿裳抬進屋子，卻被小丫頭攔住了。

“嗯？”

陳無極有些疑惑。

“爹爹醒了，讓我來叫師兄呢。”

一刻鐘后。

陳無極站在洞府深處，看著眼前的歃血真人，心臟忍不住狂跳。

這位魔道高人渾身皮包骨頭，像一具風干的尸體，身上插滿了血色管子，管子里流淌著粘稠的液體，維持著他最后一口氣。

他的胸膛起伏極緩，氣息若有若無。

“見過師尊。”

陳無極躬身一拜，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悲戚。

歃血真人過了好幾息，才緩緩抬起頭。他的臉瘦得像骷髏，眼睛卻異常明亮，尤其是一只眼瞳呈血色，在昏暗的洞府中，像兩盞鬼火。

被這么一盯，陳無極的雞皮疙瘩和冷汗齊齊冒了出來。但他有良好的臥底素質，表面依舊穩如泰山。

師徒對視良久，歃血真人才幽幽開口，聲音低沉得像從地底傳來：“為師，命不久矣。”

“師尊……”

陳無極大驚失色，作勢欲起身，卻被他抬手制止。

“我歃血一脈，傳承自上古血神教，歷經千萬年不倒。”

“但如今，也就剩你我二人了。”

歃血真人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陳無極的面色愈發悲涼。

“你入門時間短，還未得本門真傳。今日叫你來，是為了給你灌頂傳功。”

“使不得啊師尊！”陳無極大驚失色，連忙起身，“您身體虛弱，還是靜養為上，無需顧及徒兒！”

這可是本色演出——被老魔頭灌了頂，還當什么臥底？回去就得被仙庭砍了！

歃血真人搖了搖頭，語氣不容置疑：“為師心意已決，莫要再說了。”

陳無極訕訕閉嘴，腦子卻在飛速運轉，思考如何躲開這一劫。

“身后事我已寫在玉簡里，灌頂結束后，你自行查看。”

歃血真人指了指手邊的玉簡。

“來吧，趁著為師還有幾分力氣。”

“能吸收多少，就看你的造化了。”

在老魔頭的注視下，陳無極一步三回頭，硬著頭皮走到他面前盤膝坐下。

一只干瘦如柴的手撫上他的頭頂。

“靜心。”

老魔頭察覺到他雜亂的心緒，輕喝道。

陳無極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血神灌頂大……”

隨著歃血真人的聲音響起，陳無極的心跳越來越快，時刻準備著——一旦有不測，立馬用臥底的后手跑路。

一息。

兩息。

十息。

預想中的痛苦并未降臨。

陳無極有些疑惑，悄悄睜開一只眼，卻見歃血真人低頭垂首，已然沒了氣息。

他的嘴巴越張越大。

這便宜師尊，就這么死了？

死了？？？

還沒等他反應過來，胸口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灼燒感。他手忙腳亂地撕開衣服，發現是那枚殘片正在發光，耀眼的紅光幾乎要將他吞噬。

“什么情況……”

話音未落，一股龐大到不可思議的靈氣從胸口涌入，如同決堤的江河，猛地沖入丹田氣海。

“臥槽！”

他連忙盤坐，全力運轉周天，再無余力關注其他。

虛空中，仿佛有一道古老的聲音在呢喃：

“莽雀吞天，意猶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