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此狀,蒲察心頭的擔憂更甚了,不禁抬眸往鐘儀那頭看去。
二人對視,鐘儀自是瞧出了蒲察的擔憂之色的。
可眼下,她的話已經說出去了大半,便是想收也是收不回來的了。
她將眸光繼續往韋氏臉上挪了去,淡淡一笑,“我知閣府深受今上恩寵,這是無上的榮耀,
閣老功勞甚大,大辦壽宴算不得過錯。”
鐘儀微微一頓,“但私以為,正是因這恩寵正盛,才更得謹言慎行方能保全家族平安,君恩長流。”
“今上的寵幸,之于臣子來說,是無上的恩典沒錯兒,
但做臣子的,若是因這恩典忘乎所以恃寵而驕,那便是忘了身為臣子的本分。”
“私以為,在朝為官,須常有三思,
思危,思退,思變,
若能居寵思危,將圣上的恩寵轉為盡忠之心,而非驕泰之姿,方為大智慧。”
“再者,連我都知曉了,想必夫人您亦是知曉的,
朝中不少官員近些時日對閣府的微詞愈發重了,這個節骨眼上,若再有有心之人利用此事往今上跟前進言幾句不中聽的...這禍事就大了,
帝王心思是極其復雜的,即便今上一開始對閣老大辦壽宴毫無異議,可也架不住有心之人去煽風點火啊...”
“恩寵無常,夫人...必得一再小心行事才是啊...”
鐘儀話落,房內寂靜,落針可聞.
蒲察的心砰砰跳著,往鐘儀那頭看一眼,又小心翼翼看向韋氏,可韋氏卻依舊未轉臉瞧二人一眼。
一時,房內外眾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他們皆猜不透韋氏這會兒究竟是何心思,究竟是...愉悅...還是憤然...
可繁袖就不一樣了,因為,在她看來,韋氏的緘默便是最好的回應。
這是極其不悅了。
她眸光往立在韋氏身側的那道背影望了一眼,嘴角不由得浮出一絲謔笑,抬步就要往里走。
這一刻,她心里很是快意。
她已無暇分辨鐘儀向韋氏的進言究竟是好是壞,對閣府會起到什么作用。
她只是得已于上天竟如此眷顧她,這么短的時間之內,就賜給她一個扳倒這個女人的機會。
她自然是要牢牢抓住的。
可就在她剛邁出一步的時候,韋氏卻緩緩將臉轉了過來,抬眸看向了鐘儀。
繁袖一怔,嘴角笑意一下子斂了,也悄悄收回了剛邁出去的那只腳。
“鐘小姐這是在說教誰?”韋氏雖冷著臉,語氣卻聽不出一貫的強勢,“怎么?你是覺著,我一個堂堂的閣府主母,肚子里那點兒貨,還不如你這個中丞庶女?”
韋氏話落,蒲察面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韋氏的脾性她是知道的,當堂不給好臉色,這已是憤怒至極。
若因這事令鐘儀受了責罰...一時,蒲察心里頭不禁有些懼了。
繁袖立在廊下,面上則又泛出了笑意。
她垂眸,看向韓玄暉,柔聲笑道:“這鐘家小姐能完好無損的同那榮國公府扯斷干系,又將嫁妝分毫不少的帶了出來,僅半月有余,又尋了四皇子的門路拿到了宮廷供奉的生意,
我原以為,這是一個聰慧至極之人,
卻不想...原來,也只是一個...玉面觀音相,草胎菩薩身啊...
她也不想想,她究竟有什么資格在伯母跟前說這些個話...”
韓玄暉眉頭往一處擰去,頭微微往后一偏,著余光去看立在身后的人。
繁袖的這些話他本是未往耳朵里去的,可偏偏有一句話他是聽到心里去了。
“你說什么?你說她通過四皇子的門路拿到了什么?”
韋氏這話初聽是挺唬人的,可鐘儀一仔細觀察韋氏的神色和語氣,便知,韋氏這只是在挽尊罷了,并非真的在斥她。
這就說明,韋氏是對她方才的那番話很是贊同的。
可當著自個兒兒媳婦和一眾下人的面,叫她這個身份尊貴的夫人如何認她自個兒在閣老壽宴這樁事兒上是短視了...
明了癥結所在,鐘儀心頭一下子也敞亮起來,方才的那番話,她并未白費,終是給勸住了。
韋氏是長輩,將來她生意上的事兒也少不得要動用閣府。
因此,鐘儀很樂意在韋氏的跟前矮一矮姿態,幫她尋個臺階,好叫她不至于在一眾下人跟前失了體面。
“是,”鐘儀沖韋氏一笑,“您瞧我,多少是在您跟前賣弄了不是...”
“論家世見識,您哪一樣都比我強,我能想到的,您自然也是想到了的,甚至,比我想的,還要更周到,
只是,您是被心疼閣老這一心思給迷了心竅,這才做出這樣的決定不是?”
“可我就不一樣了,我是旁觀者清。”
鐘儀的話一點兒沒錯,韋氏也自知是自個兒當局者迷了,只顧著心疼自己的夫君心疼自己的兒子,而將那在圣眷跟前的三思給忘了個一干二凈。
她只想著閣府一家子之于大梁功勞甚大,卻忘了這朝中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們閣府,就等著尋他們的錯出呢...
越是這個時候,哪怕針鼻大的錯處都會被有心之人無限放大,前去擾亂君心...
她是該厚謝鐘儀的,可在這一眾下人們跟前,她的姿態卻始終是下不來的。
可這會兒,鐘儀也沒端著,她矮了自個兒的姿態,給了她這個臺階看,著實了了這一尷尬,給了她十足的體面。
鐘儀這一舉動,令韋氏一下子對她的感激更甚了。
這個女人,真是不容小覷,她理事的方式,言語,姿態都太過得體了。
令人一丁點兒逆反的心思都沒有。
韋氏明白,今日若不是她鐘儀在,這閣府里頭,斷是無人敢上得前來勸她這樁事的。
“你說的對,”韋氏垂眸,拿起帕子往眼角一拭,聲線一下子柔了下來,“我是太心疼閣老了,你不知道,
他為大梁,那是殫精竭慮啊!”
韋氏的氣勢一下子再沒方才那般尖銳了,這是勸下來了。
這個時候,蒲察那顆提到嗓子眼的心這才落了下來。
她抬眸朝鐘儀看去,揚唇笑了,鐘儀也笑著看向蒲察,微微點了點頭。
大家的心一下子都安穩了。
“不過,哪個臣子不是對大梁殫精竭慮呢。”韋氏說著,抬眸看鐘儀一眼,又看向蒲察。
“閣老身居高位,更得做出表率,今年南直隸那頭遭了大災,民生艱難,這壽宴,辦的中規中矩就是了,甚至,還是稍微低調些為好。”
“待會兒你吩咐下去,禮單上那些個華貴之物,大都減了吧。”
蒲察頷首,“是,待會兒兒媳就吩咐下去。”
鐘儀淺笑著看向韋氏,“夫人,我還有一提議,不知您覺著如何。”
韋氏:“你盡管說吧。”
鐘儀看了看蒲察,又看向韋氏,“若能將閣老今年收到的壽禮盡數兌了紋銀,同紅封一齊以捐賑的名義遞往戶部,便更好了。”
“如此,一來,是對萬歲爺表一表忠心,二來,可滅一滅朝廷眾官員對閣府的非議,三來,也是對受了災的那幾個縣的百姓盡一點兒綿薄之力了,
百姓們苦啊,聽說...房屋沖毀了不少,都是搭著帳子住呢...聽說,也已經有些時疫的苗頭了。”
“馬上就盛夏了,蚊蟲蛇蟻愈發猖獗不說,雨水多的月份也要來了,一直住著帳子也不是個事兒,
若時疫真的泛濫起來,男人們身強力壯或許還能扛一扛,可婦人老人和幼兒,就難了!
多給他們捐點銀錢,也好讓他們盡快把房屋修葺好。”
“我愿出三百兩,同閣府一同捐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