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
尹隨遷站在門口,她依舊穿著實驗室的白大褂,外面罩著一件深色的風衣,顯然是匆匆趕來,她的臉色比平時更加蒼白,眼神卻異常沉靜,仿佛暴風雨中心最平靜的那一點。
她的手中,拿著一個薄薄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硬皮筆記本。
陳思安示意技術組繼續嘗試挖掘郵件可能的殘留線索,盡管希望渺茫,然后快步走到門口,將尹隨迎了進來,反手關上了門。
隔絕了外界的嘈雜和技術設備的嗡鳴,辦公室內只剩下兩人和屏幕上那張無聲訴說著過往的舊照片。
無需多言,陳思安將那張打印出來的舊照片推到尹隨遷面前,又將那個裝著童年合影的舊相框放在旁邊。
她的喉嚨有些發緊,聲音干澀:“尹博士……你看……這個……”
尹隨遷的目光落在舊照片上,鏡片后的雙眸,如同深潭投入了巨石,瞬間掀起了劇烈的波瀾!那是一種被強行從冰冷理性中拖入洶涌情感漩渦的震驚和……劇痛!
她的目光首先被照片中央那對年輕的夫婦牢牢攫住,那份儒雅,那份溫婉,那種源自骨子里的、無法偽裝的親和氣質……像一道閃電,劈開了她記憶深處塵封的、極其稀薄的溫暖迷霧。
雖然模糊,但一種源自血脈的、本能的悸動,讓她瞬間確認了他們的身份——那是她早已模糊了面容的父母!
她的呼吸猛地一窒,視線下移,落在那三個孩子身上。
那個倔強抿嘴的小男孩……蕭瑾!那個扎羊角辮、皺鼻子的女孩……陳思安!
最后,她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死死定格在被母親抱在懷里、左耳后似乎有一個小點的那個最小女嬰身上!
時間仿佛凝固了。
尹隨遷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她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右手,伸向自己的左耳后,指尖冰涼,帶著輕微的顫抖,輕輕地、準確地撫摸到了那個位置——那個幾乎看不見的、極其微小的、略有些凹凸不平的陳舊疤痕。
與此同時,她另一只手,如同最精密的機械臂,動作穩定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翻開了她帶來的那個舊筆記本。
筆記本的內頁夾層里,珍藏著一張小小的、已經發黃變脆的嬰兒獨照,照片上的嬰兒大概只有幾個月大,被包裹在柔軟的襁褓里,睡得正香。
照片的焦點,清晰地對準了嬰兒的左耳后——那里,一顆小小的、深紅色的朱砂痣,如同一點凝固的血珠,烙印在幼嫩的皮膚上!
尹隨遷將這張嬰兒照,緩緩地、并排放在了舊照片中被母親抱著的女嬰旁邊。
雖然一個是嬰兒,一個是幼兒;雖然照片都模糊;但那個位置!那個獨一無二的標記!嬰兒照上清晰可見的朱砂痣,與舊照片中女嬰耳后那個深色的點,位置、大小、形狀…完美重合!
“啊……”一聲極其輕微、如同嘆息般的抽氣聲,從尹隨遷緊抿的唇縫中溢出。她猛地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再睜開時,那雙永遠沉靜如水的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翻涌起滔天的巨浪——是確認!是劇痛!是無法言喻的、被強行喚醒的、關于“失去”的刻骨銘心的悲傷!她的指尖依舊停留在耳后的疤痕上,那個位置,曾經是一顆標志著她身份的朱砂痣,后來……在二十年前那場災難中,被什么灼傷,留下了永久的疤痕!
陳思安將一切看在眼里,尹隨遷的反應,那張嬰兒照上的朱砂痣,徹底擊碎了她心中最后一絲僥幸和懷疑!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將她徹底淹沒,她踉蹌著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辦公桌邊緣,才勉強支撐住身體。巨大的眩暈感襲來。
她們是誰?
她們是照片上那對年輕夫婦的女兒!
她們是那場“意外火災”中失蹤的孩子!
那個住在頂層、冷酷復仇的律師蕭瑾……是她們失散了二十年的親哥哥!
林薇……只是觸碰了塵封真相邊緣的犧牲品!
暮云公寓404……是埋葬著她們父母和過往的地獄之門!
“哥……哥哥……”陳思安無意識地低喃出這個陌生的詞匯,聲音破碎不堪,帶著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撕裂般的痛楚。
她看向尹隨遷,在對方同樣充滿震撼、痛苦和難以置信的眼神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血緣的紐帶,在這一刻,以最殘酷、最血腥的方式,轟然連接。
辦公室內一片死寂,只有電腦風扇低沉的嗡鳴,如同為這場遲到了二十年的殘酷相認奏響的哀樂。屏幕上,那張模糊的舊照片,在幽藍的光線下,顯得更加詭異而沉重。
“鑰匙在灰燼里……”陳思安喃喃重復著郵件中的那句話,目光死死盯著照片背景中“云頂居”的牌匾,以及牌匾之后,那棟建筑隱約可見的、如同巨獸蟄伏的輪廓。灰燼……二十年前的火災灰燼?404里的灰燼?
一個新的、更加龐大也更加黑暗的謎團,伴隨著身份確認的劇痛,如同深淵般在她們面前展開。而那個發送匿名郵件、知曉一切的“幽靈”,此刻正隱藏在網絡的暗河深處,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切。
法醫中心頂層的物證分析實驗室,如同一個冰冷的、充滿精密邏輯的宇宙核心。恒溫恒濕,空氣被過濾得近乎無菌,只有儀器散熱風扇發出低沉而恒定的嗡鳴,如同宇宙的背景輻射。巨大的掃描電子顯微鏡如同沉默的巨獸矗立在實驗室中央,旁邊連接著能譜儀和拉曼光譜探頭的控制臺,幽藍的指示燈在昏暗的環境光下規律閃爍。
尹隨遷站在操作臺前,身影在儀器的冷光下顯得格外專注而渺小,她的白大褂纖塵不染,護目鏡后的雙眸沉靜如深潭,倒映著屏幕上不斷刷新的數據流。
她的面前,兩個特制的微物證載玻片并排放置在精密的載物臺上。
載玻片A:承載著從林薇指甲縫深處剝離出的那兩顆極其微小、形狀不規則、邊緣銳利的深紅色碎屑。
載玻片B:承載著從暮云公寓門衛張伯那扇斑駁破舊的深紅色木門不同部位,如門板、門框、磨損處刮取下的、多層疊加的油漆樣本碎片。
無聲的戰役已經打響,目標:確認A與B是否擁有相同的“身份密碼”。
尹隨遷纖細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輕盈跳躍,輸入一串精確的指令。高真空泵發出輕微的嘶鳴,SEM的電子束如同無形的利刃,瞬間穿透真空,精準轟擊在載玻片A的一顆深紅色碎屑表面。
超高分辨率的掃描電鏡圖像瞬間占據主屏幕,碎屑的微觀形貌纖毫畢現。
分層結構:清晰可見至少三層!最外層是深紅色的面漆,已經嚴重風化龜裂,布滿細密的網狀裂紋。中間是一層淺黃色的底漆或膩子層,質地相對疏松。最底層是深褐色的、類似木器著色劑或早期底漆的物質。這種分層剝落的結構,是典型的老化、外力作用,如刮擦、碰撞的結果。
表面形貌:邊緣銳利,呈現明顯的貝殼狀斷口,這是脆性材料,如無機顏料顆粒受強力撞擊或刮擦后形成的特征形貌,表面還附著著極微量的、形態各異的顆粒狀污染物,如灰塵、纖維碎屑等。
放大倍率提升:聚焦到面漆層。可以看到深紅色顏料并非均勻分布,而是由無數細小的、棱角分明、呈六邊形或立方體形態的晶體顆粒組成,晶體尺寸在微米級,緊密地鑲嵌在透明的、已經老化的樹脂粘結劑基體中。
“啟動EDS點分析模式。”尹隨遷低語,電子束聚焦在面漆層的一簇紅色晶體上。
能譜曲線圖瞬間生成,屏幕上跳出元素組成峰值。
鉛(Pb):極其強烈的特征峰!
鉻(Cr):顯著的特征峰!
氧(O):次高峰。
碳(C):顯著峰。
硫(S):微量峰。
硅(Si):微量峰,可能來自環境粉塵污染。
無其他顯著金屬峰。
“鉻酸鉛(PbCrO?)顏料,確認?!币S遷在心中默念,這是導致深紅色的主要成分,也是老式油漆的標志性毒物。
“切換分析點,粘結劑區域?!彪娮邮葡蚓w顆粒間的透明區域。
能譜曲線變化:
碳(C):成為絕對主峰!
氧(O):次高峰。
微量鈣(Ca)、硅(Si):可能來自填料或污染。
鉛(Pb)、鉻(Cr)峰消失或極微弱。
“有機粘結劑基質?!彼涗洝?
“啟動顯微激光拉曼光譜分析?!奔す馐珳示劢乖谕粎^域的面漆層。
獨特的拉曼光譜峰位顯現:
~840 cm?1:強峰。Cr-O伸縮振動特征峰(鉻酸鉛)。
~360 cm?1:中等強度峰。Pb-O振動特征峰(鉻酸鉛)。
~2900 cm?1,~1450 cm?1,~1370 cm?1等區域:出現一組復雜的峰群,這是天然松香樹脂的特征拉曼光譜!松香是早期油性漆常用的增粘和成膜樹脂。
~1730 cm?1:一個微弱的肩峰。指向可能存在微量的醇酸樹脂成分,更晚期的改良材料,但松香特征占主導。
“粘結劑以天然松香樹脂為主,可能混有少量早期醇酸樹脂?!币S遷得出結論。這是典型的老式油性木器漆配方。
完成了對林薇指甲碎屑(A)的全面“體檢”,尹隨遷的目光轉向載玻片B——來自張伯門房木門的油漆樣本。同樣的分析流程再次啟動。
掃描電鏡:同樣清晰的分層結構,面漆、底漆/膩子、底層著色劑。面漆層同樣由棱角分明的鉻酸鉛晶體構成,晶體尺寸、分布形態與A樣本高度相似。表面同樣有風化龜裂和污染物附著。邊緣同樣可見貝殼狀斷口。
EDS點分析面漆晶體:同樣強烈的鉛(Pb)、鉻(Cr)峰!元素比例與A樣本幾乎一致!
EDS點分析粘結劑區域:同樣以碳(C)、氧(O)為主,微量鈣(Ca)、硅(Si)。
拉曼光譜面漆:同樣出現鉻酸鉛的強特征峰(~840 cm?1,~360 cm?1)!同樣檢測到天然松香樹脂的特征峰群!同樣存在那個微弱的醇酸樹脂肩峰(~1730 cm?1)!
數據如同鐵流,在屏幕上并排顯示,形成無可辯駁的對比。
尹隨遷啟動了專用的物證比對軟件,將A樣本和B樣本的各項參數,元素組成比例、拉曼光譜峰值位置及相對強度、微觀形貌特征參數輸入。
進度條快速推進。
“嘀——”
一聲清脆的提示音。
屏幕中央跳出鮮紅的比對結論:
【樣本A林薇指甲碎屑與樣本B張伯木門油漆成分及微觀特征比對結果:高度匹配(Match Probability > 99.7%)?!?
【結論:二者極可能來源于同一油漆涂層,或使用同批次、同配方油漆涂裝的物體表面。】冰冷的文字,在幽暗的實驗室里散發著絕對的權威光芒。尹隨遷的目光在“高度匹配”和“99.7%”上停留片刻,鏡片后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了然的光芒。她拿起內線電話,撥通了陳思安的號碼。
暮云公寓門房,是光鮮建筑表皮下一塊頑固的、被遺忘的瘡疤。低矮、狹窄、光線昏暗,空氣里混雜著劣質煙草、汗漬、霉變紙張和舊木頭腐朽的復雜氣味,濃烈得幾乎令人窒息,一張簡易行軍床占據了大部分空間,床單油膩發黑。一張掉漆的舊木桌堆滿了登記簿、零碎工具和吃剩的泡面桶。
墻壁糊著發黃的舊報紙,地面是坑洼的水泥地,那扇引起軒然大波的深紅色舊木門,此刻在陳思安眼中,如同一個沉默的、染血的證人。
陳思安帶著兩名警員小李和小王站在門口,出示了證件:“張伯,關于林薇女士的案子,有些情況需要你進一步配合調查,我們需要檢查一下你的門房?!?
張伯佝僂著背,本就灰敗的臉色瞬間變得更加慘白,渾濁的老眼里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恐懼和慌亂。
他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油膩的門框,指節泛白,嘴唇哆嗦著:“陳……陳警官……這……我這里臟得很……沒什么好看的……我……我……”
“例行檢查,請您配合。”陳思安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狹小混亂的空間。她敏銳地捕捉到張伯眼神的躲閃和他下意識瞥向床底的動作。
警員小李和小王得到示意,立刻戴上手套,動作專業而高效地開始檢查。他們先檢查了桌子抽屜、柜子表面。除了雜物,沒有特別發現。
張伯緊張地站在一旁,身體微微發抖,呼吸急促。
陳思安的目光鎖定在那張行軍床下,床下塞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落滿灰塵的舊木箱,箱子邊緣還露著一角深藍色的粗布。
“把那個箱子拖出來?!标愃及仓赶虼驳?。
張伯的身體猛地一顫,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別!別動那個!那……那都是些沒用的破爛!”他想上前阻攔,卻被警員小王不動聲色地攔住。
小李俯身,抓住木箱的把手,用力將其從床底拖了出來。沉重的箱子在粗糙的水泥地上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揚起一片灰塵。
箱子沒有上鎖,只是一個簡單的搭扣。
“打開它。”陳思安命令道。
小李解開搭扣,掀開了箱蓋。一股更加濃烈的霉味和塵土味撲面而來。箱子里塞滿了亂七八糟的舊物:幾件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工作服,類似維修工制服、幾團油膩的棉紗、幾本破舊的武俠小說、一些生銹的螺絲螺母……
陳思安的目光如同探照燈,快速掃過這些雜物。
突然,她的視線定格在箱子最底部,一件被揉成一團、壓在幾本書下面的深藍色粗布工裝上!那工裝的胸口和袖口位置,赫然沾染著大片已經干涸發黑、但依舊能辨認出底色的——深紅色污漬!顏色、質地,與張伯的門和尹隨遷檢測的油漆碎屑高度相似!
她的心臟猛地一跳!厲聲道:“把那件工裝拿出來!”
小李小心地拎起那件沉甸甸的工裝。布料厚實粗糙,款式老舊,尺碼明顯偏大,根本不是張伯那瘦小身材能穿的。
深紅色的污漬主要集中在胸口、肩膀和袖口,像潑濺上去后凝固的油漆,又像是……某種更深的污穢?
“這衣服是你的嗎?張伯?”陳思安拿起工裝,遞到張伯面前,聲音冰冷如鐵。
張伯看著那刺眼的深紅色污漬,如同見了鬼,臉色瞬間死灰,身體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嘴唇哆嗦著說不出完整的話:“我……我……不是……這……這……”
陳思安沒有給他編造的時間,她的目光繼續在箱子底部搜索,在工裝被拿起后,箱底露出一個用舊報紙包裹著的、長條形的硬物。
“這是什么?”陳思安示意小李。
小李小心地剝開層層舊報紙,里面包裹的東西露了出來——一把老式的黃銅鑰匙!鑰匙柄是簡單的圓柱形,鑰匙齒的形狀復雜而古老,布滿銅綠,顯然年代久遠。鑰匙的尺寸和樣式,與常見的門鎖鑰匙截然不同,更像某種特殊設備或老式鎖具的鑰匙!
張伯看到這把鑰匙,瞳孔驟然收縮,發出一聲如同被扼住喉嚨的“嗬嗬”聲,身體搖晃著幾乎站立不穩。
還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