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棟眉頭緊鎖,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既欣賞她的執著,又為即將面臨的巨大風暴感到憂心。
周強和其他人沉默著,空氣凝重得幾乎要滴出水來。
……
就在重案組會議陷入僵局的同時,法醫中心那座冰冷的“圣殿”里,時間以另一種節奏流淌。
尹隨遷再次置身于絕對潔凈與精密儀器的包圍之中,她面前,是林薇尸體指甲樣本的載片,被固定在頂級研究級體視顯微鏡下。高強度的冷光源穿透載片,將指甲縫隙最深、最隱蔽的角落,放大到纖毫畢現的程度。
之前的檢驗,聚焦于那幾根關鍵的藍色纖維,已經得出了指向性結論。
但尹隨遷的直覺告訴她,這片承載著死者最后掙扎信息的方寸之地,或許還隱藏著更多秘密。
她像一個最耐心的考古學家,用比發絲還細的精密顯微鑷和解剖針,在已經清理過的區域,進行著更加細致、更加深入的二次剝離。
動作必須極其輕柔、穩定。任何一點多余的力度,都可能毀掉那些比塵埃還要微小的潛在物證。
所以,她的呼吸都放得極輕,護目鏡后的雙眼,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不放過視野中任何一絲異樣的色彩或結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載片上,除了已知的皮膚碎屑、灰塵微粒以及少量的藍色纖維碎段,似乎并無更多發現。
就在尹隨遷準備結束這次深度復檢時——她的動作驟然停住。
在指甲縫靠近甲床根部、一個極其狹窄、幾乎被角質層完全遮蔽的褶皺深處,一點極其微弱的、與周圍環境截然不同的反光,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
不是皮膚的粉白,不是灰塵的灰黑,也不是藍色纖維的深邃。
那是一種……暗沉的、帶著陳舊感的……紅色?
尹隨遷的心跳,在那一瞬間似乎漏跳了半拍。她立刻調整顯微鏡的焦距和光源角度,讓那點微光所在的位置成為視野的絕對中心。
視野被不斷放大、再放大。
終于,在放大到800倍時,目標清晰地呈現出來。
那是幾片極其微小的碎片,最大的也不過十幾微米,小的只有幾微米,混雜在更細小的角質碎屑中。它們的形狀不規則,邊緣銳利,呈現出一種非常獨特的、深沉、厚重、略帶啞光的暗紅色。
這種紅,不是油漆未干時的鮮亮,更像是經歷了漫長歲月氧化和磨損后的底色,帶著一種歷史的沉淀感。
更重要的是,在顯微鏡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些碎片具有明顯的層狀結構!表面并非光滑,而是覆蓋著極其細微的龜裂紋理,典型的老化特征,部分碎片邊緣還能看到下層顏色更淺,可能是膩子或底漆的痕跡!這是典型的多層油漆涂層剝落后的碎屑特征!
絕非皮膚組織!
絕非衣物纖維!
更不是公寓常見的現代涂料或裝飾材料!
尹隨遷的眼神瞬間銳利如刀。她立刻啟動顯微數碼相機,從不同角度、不同焦距對這幾片微小的紅色碎片進行了高清拍攝記錄。
接著,她小心翼翼地使用尖端帶有微量粘膠的超細探針,極其精準地將這幾片珍貴的碎片從角質碎屑中分離、提取出來,轉移到特制的、用于微量物證分析的硅晶載片上。
下一步,戰場轉移到顯微激光拉曼光譜儀。
“啟動:785nm激光,低功率模式,防止樣本燒蝕。”尹隨遷冷靜地輸入指令。激光束精準聚焦在最大的一片紅色碎片上。
屏幕上的光譜曲線開始生成。尹隨遷的目光緊緊鎖定。
關鍵峰位出現:
~1590 cm?1,~1310 cm?1:強峰。典型的氧化鐵紅(Fe?O?)特征峰!這是傳統紅丹漆,鉛丹,Pb?O?,其主要顯色成分也是氧化鐵,但常含鉛,或鐵紅底漆的核心無機顏料成分。
~1730 cm?1:中等強度峰。羰基(C=O)伸縮振動峰。指向粘合劑中含有酯類成分,如醇酸樹脂、干性油等,這是老式油性漆的典型特征。
~2900 cm?1附近:C-H伸縮振動區。峰形寬泛,符合天然油脂,如桐油、亞麻籽油或早期醇酸樹脂的特征。無現代丙烯酸或乳膠漆常見的尖銳峰。
~1000 cm?1附近:檢測到硅酸鹽(SiO?)的特征寬峰,這通常來自體質顏料如石英粉、瓷土或填料。
無顯著重金屬鉛(Pb)特征峰,如特定能量色散X射線譜峰:可能因含量低或包埋于基材下未被激發,但氧化鐵紅峰已強烈指向含鐵顏料的老式油漆。
“顏料:以氧化鐵紅為主的無機顏料。粘合劑:疑似傳統油性樹脂,醇酸或天然干性油。非現代合成乳膠漆或丙烯酸漆。”尹隨遷迅速得出結論。
這種油漆配方,更常見于二十年前甚至更早的建筑裝修和木器涂裝。
她立刻啟動能譜儀(EDS),對碎片進行微區元素分析。
元素譜線跳出:
Fe (鐵):主峰,占比高,印證氧化鐵紅。
O (氧):次高峰。
Si (硅):顯著峰,來自體質顏料。
C (碳):顯著峰,來自粘合劑。
Ca (鈣):微量峰,可能來自填料如碳酸鈣。
微量 Pb (鉛)?
能譜在特定區域顯示出一個非常微弱、處于背景噪聲邊緣的鉛特征峰(Lα線),需要更高靈敏度儀器,如同步輻射確認,但結合拉曼光譜,存在含鉛紅丹漆的可能性不能排除!
老式油漆!含鐵,可能含鉛!出現在林薇指甲縫的最深處!
尹隨遷的眉頭深深鎖起,林薇只是一個普通文員,她的日常生活環境。基金會辦公室、暮云公寓房間都經過現代化裝修,使用的是合成乳膠漆或壁紙。
那么,她從哪里接觸到這種早已被淘汰的老式油漆碎屑?而且是在死前掙扎時,深深嵌入指甲縫?
她的思緒飛速運轉,暮云公寓……哪里還有這種老式油漆?她腦海中瞬間閃過幾個畫面:公寓老舊的外墻局部?廢棄的樓梯間角落?張伯那個堆滿舊物的、破舊的門房?尤其是那扇顏色暗沉、油漆剝落的舊木門!
尹隨遷拿起電話,撥通了陳思安的手機,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份量:“陳警官,林薇指甲縫二次復檢有重大發現。提取到微量深紅色老式油漆碎屑,成分分析指向傳統油性漆,含氧化鐵紅,可能含鉛。非現代公寓常見材料。建議:重點排查暮云公寓內保留老舊油漆的表面,尤其是……張伯門房那扇木門,其底漆顏色和狀態高度可疑,樣本已保存,可進行成分比對。”
……
暮云公寓頂層,蕭瑾的世界籠罩在一片冰冷的奢華之中,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卻無法穿透室內凝結的寒意。
蕭瑾獨自一人站在客廳中央,腳下正是那片如同深海旋渦、此刻卻成為警方焦點的深藍色波斯地毯。
他的目光落在靠近巨大落地窗的陽臺門內側邊緣——那里,正是陳思安帶隊搜查時,尹隨遷憑借專業眼光鎖定、并發現了幾根疑似被強力拉扯后斷裂的同色纖維的區域。
地毯絨毛的走向在這里確實有極其細微的異常,幾處金線似乎有被硬物勾掛過的微小變形。在專業儀器和法醫的審視下,這處“瑕疵”如同白紙上的墨點,異常醒目。
蕭瑾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深邃的眼眸里是一片化不開的寒冰。他靜靜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只有手中那只水晶杯里琥珀色的液體和緩慢旋轉的球冰,證明著時間的流動。
良久,他緩緩抬起手,沒有看屏幕,指尖精準而穩定地在手機上一個經過多重加密的通訊應用界面輸入指令。
一條信息,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悄無聲息地發送出去:【指令】:“地毯:瑕疵清除。深度處理。痕跡歸零。”
指令簡潔、冰冷,不帶任何感情色彩。
每一個字都代表著高效而冷酷的執行力。他知道,很快,會有最專業的人士,用最不留痕跡的方式,讓地毯上這處可能成為邏輯鏈條節點的“瑕疵”徹底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物理證據可以被抹除,但它在警方心中種下的懷疑種子,正是他計劃的一部分。
緊接著,第二條指令發出,帶著更強的緊迫性:【指令】:“404:入口加固。三級防護。靜默模式啟動。確保‘標本’隔絕。”
“404”——這個數字如同烙印,在他冰冷的眼眸深處點燃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幽焰。張伯的崩潰、陳思安的執著、還有林薇那個不知天高地厚、試圖窺探深淵的女人……都讓那個被塵封的空間變得前所未有的危險。
三級防護,意味著物理加固,更隱蔽的鎖具、結構增強、電子監控,更高敏度的傳感器、更復雜的報警屏蔽、以及環境偽裝,消除一切可能暴露入口的聲、光、熱、氣味痕跡。必須確保那個空間,以及里面塵封的“標本”,證據和過往,在最終時刻到來前,絕對安全,絕對靜默。
做完這一切,蕭瑾走到昂貴的紅木書桌前。
桌面上,除了一臺超薄筆記本電腦和幾份文件,還放著一張不起眼的便簽紙。紙上用普通的圓珠筆寫著:“林薇-天幕基金會-檔案庫異常訪問記錄- 404圖紙(?)”
字跡略顯潦草,顯然是快速記錄下的線索碎片。這或許是他手下調查林薇時發現的,也可能是他根據林薇行為模式推測的關聯點。它指向林薇可能通過基金會的某種權限或漏洞,接觸到了與暮云公寓404相關的舊檔案或圖紙,從而引來了殺身之禍。
蕭瑾面無表情地拿起那張紙條,他走到客廳壁爐前——這壁爐是奢華的裝飾品,內里卻隱藏著功能完備的酒精霧化真火系統。他按下開關。
“噗”的一聲輕響,幽藍色的、近乎無煙的火焰瞬間升騰而起,跳躍著冰冷而純粹的光芒。
他將那張寫著林薇名字和秘密的紙條,輕輕投入火焰之中。
火焰溫柔地舔舐著紙片,邊緣迅速卷曲、碳化、變黑,字跡在高溫下扭曲、模糊、最終化為灰燼。橘紅色的火光映照在蕭瑾英俊而冰冷的臉上,勾勒出硬朗的輪廓線,卻無法給他深邃的眼眸帶來一絲暖意。他的表情,如同在銷毀一張無用的廢紙,平靜得近乎殘忍。
林薇的生命,她的恐懼,她的死亡,在他眼中,似乎只是棋盤上一枚被清除的、阻礙了路徑的棋子。
然而,就在紙條即將完全化為灰燼,火焰的光芒在他眼中跳躍到最亮的那一剎那——
他的目光,無意間掠過書桌一角。
那里,在光滑的紅木桌面上,靜靜地躺著一個物件。
那是一個極其陳舊、飽經滄桑的木質小陀螺。
它的直徑不過四五厘米,原本的色彩早已在漫長的歲月中褪盡,只剩下木頭本身深褐色的紋理。表面布滿了磕碰的凹痕和劃痕,邊緣的棱角被磨得圓潤光滑。陀螺頂端的中心,有一個小小的凹陷,那是無數次被手指捻動、鞭繩抽打留下的印記。底部的鐵尖也早已銹跡斑斑。
它靜靜地躺在那里,與周圍奢華冰冷的現代環境格格不入,像一個來自遙遠時空的、沉默的幽靈。
當蕭瑾的目光觸及到這個陀螺的瞬間——
他眼底那片萬年冰封的寒潭深處,毫無征兆地、劇烈地波動了一下!
一絲極其細微、幾乎無法被捕捉的漣漪,在那片深不見底的冰冷中擴散開來。那是一種超越了理性計算和冷酷謀劃的、源自生命最深處的情感波動——是猝不及防的刺痛?是沉渣泛起的酸楚?還是被強行遺忘的溫暖碎片突然刺破了厚重的冰層?
他的手指,原本隨意搭在壁爐邊緣,此刻不自覺地微微蜷縮了一下。那焚燒紙條時如同磐石般穩定的動作,出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凝滯。冰冷的火焰還在他瞳孔中跳動,但其中似乎多了一點別的、極其復雜難言的東西。仿佛透過這跳躍的幽藍火焰,他看到的不再是灰燼,而是另一片火光——熾熱、狂暴、充滿了木材燃燒的噼啪聲、刺鼻的濃煙味、還有絕望的哭喊與……冰冷的、緊握著他小手的那只逐漸失去溫度的…父親的手?
這波動轉瞬即逝,快得如同幻覺。
當那張紙條徹底化為灰燼,最后一點火星熄滅在壁爐的黑色晶石底座上時,蕭瑾的眼神已經恢復了絕對的冰冷和平靜。方才那一剎那的漣漪,仿佛從未出現過。
他緩緩轉過身,背對著壁爐,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璀璨而冷漠的城市夜景。剛才那絲波動被更深沉、更堅硬的冰層覆蓋、封存。
他拿起手機,撥通了另一個加密頻道,聲音恢復了那種毫無波瀾的、掌控一切的冷靜,甚至帶上了一絲冰冷的、近乎愉悅的期待:“地毯的‘瑕疵’處理掉。‘404’的入口加固。游戲進入下一階段……”他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層層空間,看到了警局里那個倔強不屈的身影,“‘魚’已經試探性地咬了鉤。保持觀察,等待我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