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珖的呼吸似乎停滯了一瞬。

他幾乎不敢迎視她寫滿期待、光彩奪目的臉龐，只覺得喉間有些發堵，最終只是喉嚨動了動，艱難地發出一個單音，“……好。”

只是，這個承諾，或許無法兌現了。但此刻，他實在不忍心拂了她的興致。

為了轉移話題，也或許是內心涌起的某種復雜關切，蒼醉薇試探地問：“學長這么優秀，家庭一定很幸福吧？”

這個問題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時珖沉默了。

他眉頭微蹙，那些本以為早已塵封、深埋于歲月之下的黑色記憶碎片，帶著令人窒息的寒意洶涌而出。

昏暗中父親震耳的謾罵、母親壓抑的啜泣、空氣中彌漫的酒氣和揮之不去的恐懼……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

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聲音低沉而沙啞，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沉重的泥土里艱難地拔出來，“我的父親……”

他停頓了良久，緊閉了一下雙眼，仿佛在努力驅逐眼前的夢魘畫面，才再次艱難地開口，“他……非常大男子主義，早年意氣風發，事業小有成就。我的母親……非常優秀，原本也有自己熱愛的事業。

“但生下我后，在父親的強烈要求下，辭職做了全職主婦，專心照料我。可惜，生意場有高峰就有低谷……后來他賠得一干二凈……再后來……”

他的聲音愈發艱澀，“他開始酗酒，把失敗的原因歸結于母親沒有收入，嫌棄她……喝醉后，甚至……會失控，有家庭暴力……他會打我媽媽……也會打我……”

最后幾個字，輕得幾乎被空氣吞沒，但其中蘊含的痛苦卻清晰可聞。

蒼醉薇完全愣住了。她從未想過他沉穩可靠、光華四射的表象之下，隱藏著如此沉重灰暗的過去。

客廳柔和的燈光落在他緊繃的側臉上，照出那深埋的隱痛。

“抱歉……”她低聲道歉，聲音里充滿了真心實意的心疼。

這個瞬間，她內心追求獨立事業的信念愈發強烈。

一個女人，在任何糟糕的境遇下，手機有電，兜中有錢，車里有油，這便是行走于世的底氣，是掙脫任何桎梏的自由羽翼。

她決不允許任何人、任何事，即使是孩子，動搖這份立身之本。

不管她是否會有愛人，是否會結婚，會有孩子，她都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車、自己的事業和自己的票子。

可惜了她輕信于那人，會給她一個家。

心頭涌動著萬千思緒，心疼夾雜著一種莫名的勇氣。

她語氣鄭重了許多，在短暫的停頓后，將心中翻涌的情緒化為一個溫和的問題，“學長，你……有想象過，你未來的家，會是什么模樣的嗎？”

房間籠罩在暖黃的落地燈光暈中，空氣仿佛因時珖突如其來的坦誠而凝滯。

他短暫地沉默，喉結微動，嘴角牽起一抹苦澀的弧度，最終選擇了剖開塵封的過往，“曾經，我覺得‘家’是一個浸透骨髓寒意的地方……”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爺爺酒后失控的拳頭，父親揮落的陰影……就像一種無可逃脫的血脈詛咒。我甚至……恐懼醉酒，生怕在迷蒙的瞬間，體內蟄伏的魔鬼會蘇醒。”

他疲憊地靠向沙發深處，修長的手指用力按壓著隱隱作痛的眉心，仿佛要將那沉重的負擔揉碎。

“直到那個假期，我踏進了黃云舟的家。”

時珖的目光似乎落在遙遠的溫暖記憶里，嘴角的苦澀悄然淡去少許，“我親眼看著他的父母，那種默契與深情像無聲的溪流，浸透日常的每一寸。黃叔叔望向妻子時，眼底的溫柔能融化冬雪。

“那是我第一次知曉，原來兩個人攜手的平凡日子，可以被珍重的愛意熨帖得如此……光彩動人。云舟身上那份傻氣的赤誠，也只有被這樣豐沛愛意澆灌長大的孩子，才配擁有吧。”

他轉過頭，深深地望向蒼醉薇，方才短暫的光彩又被沉重的現實覆蓋，苦意重新染上嘴角，“就是從那一刻起，我才敢偷偷想象……或許有愛的婚姻并非空中樓閣。如果我拼盡全力去學習愛，去對待一個人……如果能做到像黃叔叔那樣……那‘幸福’這個詞，是不是……也能有屬于我的那一份？”

真誠是劈開所有心防的利刃。

蒼醉薇安靜地注視著他，燈光在他深邃的眼瞳里投下細碎的光點，那雙一貫沉穩銳利的眸子，此刻卻像蘊滿了水汽的寶石，盛滿了難以言喻的脆弱與希冀。

時珖看著她的反應，忽地低低笑了一聲，帶著一絲自我解嘲和更深沉的溫柔。

那些深藏心底的、不敢宣之于口的期許，此刻竟有幾分破土的沖動。

關于婚姻，他幻想過無數次，而那幻想中，身披嫁紗的新娘，始終是她的輪廓。

“過日子啊，”他喟嘆，聲音柔了下來，像是描繪一場私密的夢，“哪能只有花前月下？柴米油鹽、人情世故，樁樁件件都是瑣碎磋磨。”

“我娶她，她嫁給我，是要結伴走過人間煙火，不是讓她來跌進另一個深淵。我想要的是……風雨同舟，是互相撐起對方的那片天。”

他停頓了一下，語氣鄭重而溫暖，“她想飛多遠就飛多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至于世俗的負擔——家庭的用度，孩子的未來，這些，只要我有，就是我的責任。”

他眼中掠過一絲更深的鄭重，“當然，”語氣無比認真，“如果她不愿意孕育生命，我絕不會強求半分。孩子，只能是愛的最完滿見證，不該是單方面的犧牲。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像我一樣，在一個充滿不確定和恐懼的殼里，戰戰兢兢地長大。”

像是從一場沉浸太久的夢里驚醒，時珖猛地頓住，自嘲般地搖了搖頭，眼底的繾綣溫柔迅速被慣常的沉穩取代，只余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

“抱歉，”他站起身，修長的身影在燈下投下一道輪廓，“今晚有些失態了，說了些不著邊際的話。我去洗漱了，你也早點休息。”他朝蒼醉薇輕輕頷首，目光柔和，“好好睡一覺，期待看到你重新振作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