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不得??!大人!使不得??!”老農的哭嚎撕心裂肺,枯樹般的手死死摳著一棵荔枝樹干粗糙的表皮,指甲翻裂,滲出血絲。他面前,兩個穿著皂青色短打、胸口繡著黯淡金色云紋的天庭雜役,正掄著磨得锃亮的短柄斧頭,一下,又一下,狠狠砍在碗口粗的樹干上!
木屑飛濺。沉悶的砍伐聲回蕩在悶熱死寂的果園里,像鈍刀子割在人心上??諝饫飶浡笾淙~被揉碎的苦澀清香,混合著塵土和老農身上絕望的汗餿味。“這是咱村的命根子??!百年的老樹,果子能換糧……砍了就絕收啦!”老農鼻涕眼淚糊了滿臉,額頭在樹干上撞得砰砰響,試圖用身體擋住那致命的劈砍。
雜役頭目李三,一個眼皮耷拉、臉色麻木的中年漢子,抱著膀子站在不遠處。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褐色衙役服,腰間掛著一塊刻著“西洲貢事司·催辦”字樣的粗糙木牌。聽著那哭嚎,他嘴角抽動了一下,想皺眉,最終只是更用力地抿緊了干裂的嘴唇,把視線投向遠處連綿成片、正被無情砍伐的荔枝林。
這里是南越國。幾年前,這里的荔枝甜如蜜,曾是南越人賴以為生的珍寶??勺詮奶焱サ闹家庀聛怼獮槲髦弈锬飰鄢?,貢奉天下至味,指名要這南越百年老樹結下的“離火丹荔”——一切都變了。貢事司的差役如同蝗蟲過境,帶著冰冷的天庭符詔:凡樹齡百年以上、結果最優者,盡數伐取根苗,以秘法移栽至西洲瑤池仙圃!違令者,斬!
根苗!移栽!那是要連根拔起!百年老樹挪窩,十有九死!況且,沒了最好的母樹,剩下的果樹結的果子又小又酸,還賣給誰?換什么糧?
“滾開!老東西!”一個雜役被老農糾纏得煩了,猛地一腳踹在他心窩!老農慘嚎一聲,蝦米般蜷縮在地,捂著胸口劇烈咳嗽,再也爬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斧頭落下,看著那棵祖輩傳下來的老樹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轟然倒下,濺起漫天塵土。
李三握著腰間粗糙的木牌,手心全是汗。他是本地人,就在隔壁縣。他知道這每一棵樹倒下,背后就是一戶人家斷了炊煙,就是幾個娃娃要餓得肚子咕咕叫??伤谴咿k吏。他的差事就是把符詔上的數目,一個不少地“催辦”齊全。上面的大人們只看結果,不看過程。辦不好差?輕則一頓鞭子下礦底做苦役,重則……他見過同僚因為貢品成色稍差,被押回來當眾斬首,腦袋懸在城門口風干。
“頭兒,這片林子砍完了,百年丹荔母樹攏共七十八株,根苗已纏裹妥當?!币粋€雜役喘著粗氣過來稟報,臉上沾著木屑和汗。李三麻木地點點頭:“裝車。運往南嶺仙驛,自有上差接引傳送。”他頓了頓,聲音干澀,“下一處,青溪鄉?!?
一個月的催逼征索,如同滾在刀尖上。李三帶著他那隊麻木的雜役,足跡遍布南越。他見過因為護樹被當場格殺的漢子,血濺在青澀的荔枝上;見過跪在官道旁苦苦哀求、愿意獻出所有家產只求留一棵母樹的富戶,被差役鞭子抽得滿地打滾;更見過無數被征發民夫,在烈日下拖著沉重的、裝著巨大根苗的仙木囚籠,像螞蟻搬運遠超過自身承受的巨石,一路累死、摔死、被監工鞭打致死……尸體就丟在路邊,任由野狗啃食。
南越的天,陰沉得像是要塌下來??諝饫铮死笾渲嚎酀奈兜溃褪菗]之不去的血腥和尸臭。人間,已成煉獄。
終于,貢品齊備。層層傳送,耗時月余,那批凝聚著南越血淚、以秘法維持生機的百年丹荔母樹根苗,成功送達西洲仙庭。李三這個小小的催辦吏,作為經辦人之一,竟被點名召見,獲得一絲覲見西洲娘娘的“恩典”。
踏進西洲瑤池的那一刻,李三以為自己瞎了。
濃郁到化不開的仙靈之氣撲面而來,吸一口都感覺渾身輕飄飄的。放眼望去,根本看不見地面!腳下是綿延無盡、溫潤如脂的極品白玉鋪就的巨大蓮臺。頭頂是流淌著七彩霞光的琉璃穹頂,柔和的光線灑下,映照著蓮臺中央那一片浩瀚無際、翻涌著瓊漿玉液的仙池。池畔,正是移栽而來的南越荔枝樹!它們被種植在巨大的、用整塊溫潤青玉雕琢的盆栽器皿中,枝頭竟然掛滿了累累碩果!那些荔枝,個個大如嬰兒拳頭,晶瑩剔透,果皮下仿佛有赤金色的火焰在流淌,散發出醉人的異香,比他見過的任何一顆都要完美百倍!
仙娥如云,身著流光溢彩的霓裳羽衣,捧著各式珍饈美饌、奇珍異寶,在蓮臺間穿梭飛舞,姿態曼妙。仙樂縹緲,絲竹之聲如同天籟,洗滌神魂。
李三穿著他那身漿洗得發硬、沾著南越塵土的衙役服,佝僂著背,像一粒誤入水晶宮的塵埃,被兩個面無表情的金甲力士引著,深深埋著頭,大氣不敢出,一步步走向蓮臺深處。
那里,是整片仙池的中心。
一張大得離譜、完全由萬年暖玉雕琢的鳳榻之上,斜倚著一個身影。
那就是西洲娘娘。
她穿著似霧非紗、流淌著星辰光澤的紫色宮裝,衣袂無風自動,眼眸微闔,長長的睫毛投下小片陰影。她的容顏無法用語言形容,是一種超越了性別、超越了血肉的極致完美,卻又透著一種令人靈魂凍結的、絕對的冰冷。她周身沒有任何強大的氣勢外放,只是靜靜躺在那里,卻仿佛是整個天地的中心,萬物的生死榮枯都在她隨意的一念之間。
一個姿容絕世的仙娥跪在榻前,用一柄小巧玲瓏、通體剔透如水晶的匕首,正小心翼翼地削著一顆剛剛采下的、赤金流火的丹荔。果肉被削成薄如蟬翼的玉片,盛放在同樣材質的冰晶碟中。西洲娘娘伸出兩根瑩白如玉、毫無瑕疵的手指,拈起一片,優雅地送入口中。
整個瑤池,靜得可怕。只有仙樂流淌,只有娘娘咀嚼瓊漿玉液時細微的、近乎無聲的動靜。
李三被引到距鳳榻百丈之外,便停了下來。金甲力士按著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冰冷的玉臺上。額頭觸地,堅硬冰冷的觸感讓他渾身一顫。
“娘娘,”一個侍立在側、氣息淵深的老仙官微微躬身,聲音如同玉磬,“此乃下界南越征役催辦吏李三,此次‘離火丹荔’根苗征調,彼處經辦。特賜恩典覲見?!?
娘娘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抬起眼皮。只是伸出玉指,拈起了第二片荔枝玉片。
時間一點點流逝。李三跪在冰冷的玉石上,額頭抵著堅硬的地面?,幊氐南蓺鉂庥舻米屗^暈目眩,那馥郁的丹荔異香鉆進鼻子,卻勾起他腦海中無數血腥的畫面:老農撞樹的額頭,倒下的百年老樹,累斃路邊的民夫尸體,野狗啃食的殘肢……
“呃……”
一聲極其輕微的、壓抑不住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李三喉嚨里擠了出來。他瘦削的肩膀開始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嗯?”鳳榻上的西洲娘娘,拈著荔枝玉片的手指微微一頓。那雙仿佛蘊藏著整個宇宙星云生滅的眼眸,終于緩緩睜開。
眼眸流轉,目光落在了百丈外那個跪伏在地、正在瑟瑟發抖的渺小身影上。
那目光,如同兩道實質的寒流掠過。沒有探尋,沒有好奇,只有一種純粹到極致的、打量塵埃般的漠然。仿佛在看一只不小心爬進了玉盞的螞蟻。
“螻蟻,”一個清冷得沒有絲毫煙火氣的聲音響起,如同冰珠滾落玉盤,清晰地傳入李三耳中,“也配悲鳴?”
李三猛地一顫!一股無法言喻的寒意瞬間凍結了他的血液!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那聲音里蘊含的、徹底無視生命的冰冷!他猛地抬起頭!
視線穿過百丈的距離,他看到了鳳榻上那張完美無瑕、卻冰冷如同亙古玄冰的臉??吹搅怂讣饽橹摹⒈∪缦s翼的丹荔玉片。那玉片晶瑩剔透,映照著七彩霞光,美得驚心動魄??稍诶钊劾?,那玉片上卻驟然浸透了南越百姓淋漓的鮮血!倒映著果園里絕望的哭嚎!堆積著官道旁腐爛的尸骸!
“為……為什么?!”李三的嘴唇劇烈地哆嗦著,牙齒格格打顫,一個早已在心底翻滾了千萬遍、卻從未想過能問出口的問題,如同掙脫了牢籠的兇獸,沖破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恐懼,嘶吼著沖了出來!“娘娘!為了一點口腹之欲!為了這幾棵樹!就要伐盡南越百年根基!就要殘殺那么多無辜性命嗎?!他們是人!不是螻蟻?。。。 ?
吼聲嘶啞、破碎,帶著哭腔,在寂靜的瑤池中顯得如此突兀,如此刺耳。
周圍的仙娥侍者,甚至那位氣息淵深的老仙官,臉上都瞬間掠過一絲極致的錯愕和難以置信。仿佛聽到了世間最荒誕不經的褻瀆之語。
西洲娘娘拈著荔枝玉片的手指,停在了唇邊。她完美無瑕的臉龐上,沒有任何表情的變化。那雙能令星河失色的眼眸中,甚至連一絲波瀾都未曾泛起。
只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冰面掠過一絲微風的……困惑?
她微微偏了偏頭,像是在思索一個非常難以理解的問題。朱唇輕啟,清冷的聲音帶著純粹的、理所當然的疑惑:“人?”她的目光落在李三扭曲悲憤的臉上,又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某個虛無的點?!芭c螻蟻……有何分別?”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一種碾碎一切認知的絕對力量。
“轟——!”
這句話,如同九天崩塌的巨錘,狠狠砸在李三的魂靈之上!將他最后一絲幻想,連同所有在南越目睹的生離死別、累積的悲憤、殘存的人性……徹底砸成了齏粉!
有什么東西,在他胸腔里猛地炸開了!不是恐懼!是比絕望更熾烈的——無邊狂怒!
“啊——!??!”
一聲完全不似人聲、如同垂死野獸發出的凄厲咆哮,猛地從李三喉嚨深處噴薄而出!他跪伏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彈起!那張因常年奔波勞碌而黝黑粗糙、布滿褶皺的臉上,此刻只剩下扭曲到極致的瘋狂與悲憤!眼中燃燒著焚盡一切的火焰!
他根本不懂什么御劍術!他只是一個卑微的、連仙門門檻都沒摸過的凡俗小吏!可此刻,一股純粹由無盡悲憤和玉石俱焚的意志匯聚成的力量,竟蠻橫地沖開了他凡軀的桎梏!他腰間懸掛的那柄凡鐵打造的、用來劈荊棘開路的破舊腰刀,如同被無形的烈焰點燃!
嗆啷——?。。?
腰刀自行出鞘!帶著一聲微弱卻無比決絕的清鳴!
李三瘦骨嶙峋的手臂死死攥住刀柄,布滿老繭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他根本不會任何招式!只是憑借著那股傾瀉而出的、足以焚毀神魂的狂怒,用盡生命最后一點力氣,將那柄凡鐵腰刀,朝著百丈之外、鳳榻上那個完美無瑕的身影,狠狠擲了過去!
腰刀化作一道暗淡的流光,在濃郁得化不開的仙靈之氣中艱難穿行,刀尖直指西洲娘娘眉心!
這一擲,笨拙,微弱。如同塵埃妄想撼動山岳。如同飛蛾撲向焚天的烈焰。
在西洲娘娘眼中,這道微乎其微的流光,甚至連塵埃都算不上。她那雙蘊藏著星云生滅的眼眸,甚至連一絲焦距都沒給那柄飛來的凡鐵。
她只是隨意地、拈著那片荔枝玉片的手指,極其輕微地、朝著那道流光的方向,凌空一拂。
如同拂去一縷不經意沾染的塵埃。
沒有驚天動地的爆炸。沒有毀天滅地的能量波動。
只有一種絕對的、不容置疑的“抹除”。
那道由凡鐵鑄就、承載著一個小人物畢生悲憤的黯淡流光,連同它周圍方寸的空間,如同被投入橡皮擦下的鉛筆痕跡,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噗!
百丈之外,李三的身體猛地一僵。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直挺挺地向前撲倒。砸在冰冷堅硬的極品白玉鋪就的蓮臺上。
沒有外傷。沒有血跡。只是眉心處,多了一個極其細微、如同針尖般的紅點。隨即,那紅點迅速擴大、蔓延,如同暈開的墨跡!他整個身體,從內而外,血肉、骨骼、經絡、靈魂……以一種肉眼可見、卻又無比詭異的速度,迅速變得灰敗、干癟、失去所有生機!仿佛瞬間經歷了千萬年的時光侵蝕!
短短一息。地上只剩下一具包裹在破舊衙役服里的、如同枯槁朽木般的干尸。
瑤池內依舊寂靜。仙樂流淌。仙娥奉上了新削好的荔枝玉片。西洲娘娘拈起,優雅地送入口中。完美無瑕的臉龐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剛才碾死的,真的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螞蟻。
老仙官微微躬身,聲音依舊平穩如初:“娘娘,污穢已除?!?
旁邊一位捧著琉璃盞、等待呈獻其他貢品的仙娥,腳步輕盈地向前挪動了一小步。光滑的玉臺地面,沾染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印記——那是李三倒下時,從他被冷汗或是淚水濡濕的袖口甩出來的東西。
一顆荔枝。
普通的、南越最劣等的山荔枝。青澀的外皮上布滿褐色斑點,個頭只有西洲丹荔的十分之一不到,干癟、丑陋,早已失去了水分。它滾落在晶瑩剔透的白玉蓮臺邊緣,沾了一點李三干尸袖口的灰塵,毫不起眼。
仙娥精致的繡鞋輕輕抬起,就要如同碾碎一粒塵埃般,踩上去。
突然!那顆干癟丑陋的荔枝,毫無征兆地,極其輕微地……震動了一下!
嗡……
一聲微弱到幾乎無法被仙娥感知的震顫,從荔枝內部傳來。緊接著,那布滿褐斑的青澀表皮上,一道極其黯淡、細若發絲、卻又帶著某種不屈燃燒意味的赤金色紋路,如同微弱的火苗,一閃而逝!
瑤池上空,那永恒流淌、由純粹法則之力構成的七彩霞光穹頂,在無人察覺的維度深處,極其突兀地……蕩漾開了一絲微弱到極致、卻又真實存在的漣漪!
仙娥的繡鞋停在半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疑惑地低下頭。
那顆荔枝靜靜躺在玉臺邊緣,干癟,丑陋,死寂。仿佛剛才的震動和那絲微光,只是光影的錯覺。
蓮臺中央,鳳榻之上。西洲娘娘拈著晶瑩荔枝玉片的手指,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那雙映照著星云生滅的眼眸深處,掠過一絲比面對李三質問時更加深沉、更加純粹的……困惑。
她微微蹙起了那完美得不似人間的眉尖。
老仙官敏銳地捕捉到了娘娘這一絲極其罕見的情緒波動,立刻躬身詢問:“娘娘?”
西洲娘娘沒有回答。她緩緩轉過頭,目光再次投向蓮臺邊緣,那顆滾落在塵埃里的丑陋荔枝。完美的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一種近乎孩童般不解的神情。
她朱唇輕啟,清冷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真實的不解:“剛才……是什么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