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隕歷前三百載，九重天闕尚固若金湯。云階玉砌，霞光萬道，南天門外，天河水師的金戈倒映著凌霄殿的巍峨。在這片永恒神圣的光輝之下，卻流淌著凡塵的苦淚。

下界，東勝神洲，文府。

月色慘白，照在庭院冰冷的青石板上。文載道，這個(gè)以“載道”為名、一生奉行“忠孝節(jié)義”的儒門修士，此刻卻像一截被蟲蛀空的老木，僵立在庭院中央。他手中緊攥著一枚溫?zé)岬挠衽疲鞘撬?dú)女文素心臨行前偷偷塞給他的。玉牌背面，以指血刻著兩個(gè)歪扭卻刺目的字：“勿念”。

就在剛才，天庭“巡天司”的仙吏手持冰冷的金卷降臨：“查文氏女素心，靈根駁雜，心志不堅(jiān)，竟妄議天條，言及‘眾生平等’，實(shí)乃大逆不道！依《天律·肅清卷》第三百七十二條，判：抽靈根，剔仙骨，罰沒神工坊為奴，永世不得超拔！”

文載道當(dāng)場便欲叩首陳情，愿以己身替女受罰。他引經(jīng)據(jù)典，從“仁者愛人”講到“上天有好生之德”，聲淚俱下，字字泣血。然而，那仙吏只是冷漠地抬了抬眼皮，手中金卷仙光一閃，文載道便被一股無形巨力死死壓跪在地，口不能言，只能眼睜睜看著女兒被兩名金甲天兵如同拖拽牲畜般拉走。女兒最后回望的眼神，沒有怨恨，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深深刺痛了他早已被忠義填滿的臟腑。

他顫抖著撫摸著玉牌上女兒的血字，耳邊回蕩著仙吏臨走時(shí)冰冷的話語：“文載道，爾之‘忠義’，天庭自有公斷。然汝女之罪，累及爾身，爾之‘忠義金冊’功德，已削三成。望汝好自為之，勤勉當(dāng)差，或可贖罪?！?

“勤勉當(dāng)差…贖罪…”文載道喃喃自語，枯瘦的手指幾乎要將玉牌捏碎。他一生精研儒典，克己復(fù)禮，將“君君臣臣”奉為圭臬。他為天庭牧守一方，兢兢業(yè)業(yè)，收取的每一縷香火愿力都登記造冊，不敢有絲毫克扣。他將“忠君”刻入骨髓，將“事天”融入呼吸，甚至不惜嚴(yán)厲督促女兒修行，只盼她能為天庭效力，光耀門楣。他以為，這便是“大道”，這便是“不朽”。

可如今呢？

天庭抽走了他女兒的靈根，如同抽走一株雜草的根須！剔除了她的仙骨，如同丟棄無用的垃圾！還要將她罰入那永無天日、榨干最后一絲生機(jī)的神工坊為奴！而理由，僅僅是幾句對“天條”的質(zhì)疑！甚至，他數(shù)百年如一日積累的“忠義功德”，竟因此被削去三成！他奉獻(xiàn)了所有，換來的不是庇佑，而是更深重的枷鎖與懲罰！

“大道？何為大道？！”“忠義？忠的是誰？義的又是什么？！”“這煌煌天條，護(hù)的是誰？壓的又是誰？！”

一連串從未有過的、足以顛覆他畢生信仰的詰問，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神魂深處！他猛地噴出一口鮮血，血霧在慘白的月光下彌漫，帶著臟腑碎塊。劇痛席卷全身，并非來自肉體——他修為低微，肉身本就孱弱——而是來自信仰崩塌、精神世界徹底粉碎的劇痛！他癱倒在地，蜷縮著，像一條被剝了皮的野狗，發(fā)出壓抑到極致的嗚咽。

那一夜，文府書房徹夜燃燈。文載道沒有打坐，沒有誦經(jīng)。他發(fā)瘋般翻檢著自己書房中浩如煙海的典籍——儒家的、道家的、佛門的、甚至被列為禁書的雜家野史、上古先民傳說。他不再是虔誠的信徒，而是一個(gè)絕望的掘墓人，瘋狂地挖掘著埋葬在故紙堆下的真相。

“天之道，損有余而補(bǔ)不足？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余！此乃天道乎？此乃人欲！天庭之欲！”“君權(quán)神授？神權(quán)何來？不過是先登絕頂者，以力壓人，竊眾生之膏血，立萬世之枷鎖！”“香火愿力！天庭諸神賴以不朽之資糧！此力何來？乃萬民勞作之精血！乃眾生供奉之心念！天庭坐享其成，反以天條束縛眾生，使其永世為牛馬，源源不斷供奉！此非‘道’，此乃盜！此乃竊！此乃剝皮抽筋、敲骨吸髓之剝削！”

當(dāng)他將天庭運(yùn)轉(zhuǎn)的本質(zhì)，與那些被塵封的、描述凡間王朝更迭、剝削壓迫的殘酷史實(shí)相對照時(shí)，一個(gè)冰冷、赤裸、殘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如同冰山般浮出水面！天庭，不過是一個(gè)披著神圣外衣、規(guī)模更大、手段更隱蔽、剝削更徹底的統(tǒng)治階級！它所維護(hù)的“天道秩序”，本質(zhì)是維護(hù)其永恒統(tǒng)治、永恒剝削的階級秩序！

“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jiǎng)?chuàng)造眾生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一個(gè)如同驚雷般的古老箴言，穿透了層層歷史的塵埃，在他識海中轟然炸響！這并非仙法神通，而是覺醒！是思想的閃電劈開了蒙昧的蒼穹！

文載道枯槁的身體劇烈顫抖，渾濁的老淚第一次不是因?yàn)椤爸伊x”，而是因?yàn)椤罢嫦唷钡某林囟鴽坝慷觥Ｋ浪雷プ高吘墸讣自趫?jiān)硬的靈木上摳出深深的痕跡。

“力量…我需要力量…”他嘶啞低語。他不是余燼，沒有撕裂天道的偉力；他也不是李泥，無法吞噬萬穢化為己用。他只有這具孱弱的凡軀，和一顆剛剛點(diǎn)燃、卻足以焚盡舊世界的覺醒之心！

他的目光，落在了書房角落里，積滿灰塵的一摞空白玉簡上。那是他曾經(jīng)用來記錄香火賬目、書寫歌頌天恩奏章的東西。他顫抖著拿起一枚，指尖凝聚起最后一絲微弱的文氣，不是書寫仙法符文，而是刻下他心中那如同熔巖般奔涌的思想！

《剝皮抽筋論》：以香火愿力為引，揭露天庭汲取眾生精血以自肥的本質(zhì)！《天道枷鎖辯》：剖析天條如何淪為束縛眾生、維護(hù)剝削的工具！《萬民薪火說》：吶喊眾生如薪，唯有團(tuán)結(jié)覺醒，燃燒自身，方能焚毀這吃人的舊天！

沒有靈光沖霄，沒有道韻流轉(zhuǎn)。只有最樸實(shí)、最直白、如同凡間農(nóng)夫泣血控訴般的文字，帶著文載道畢生的學(xué)識積累和刻骨之痛，被一枚枚刻錄在玉簡之中?？掏暌幻叮揪退〉纳眢w便如同被抽走一絲生機(jī)，臉色灰敗一分，但他眼中的火焰卻燃燒得更加熾烈！

他不再閉門造車。他拖著病體殘軀，如同最普通的老農(nóng)，走入田間地頭，坐在坊市茶館，拉住疲憊的礦工、絕望的佃農(nóng)、麻木的匠人。他用最淺顯的語言，講述“香火”就是他們汗水澆灌的糧食，就是他們?nèi)找箘谧鞯难梗瑓s被高高在上的神仙無情奪走，還要讓他們感恩戴德！他講述他女兒的故事，講述無數(shù)個(gè)“文素心”的悲劇。

起初，無人相信，甚至有人嗤笑他是瘋子，是失心瘋的酸腐老儒。但當(dāng)文載道拿出那些被層層盤剝后、連糊口都難的賬目證據(jù)；當(dāng)他說出那些只有底層才知曉的、被天庭爪牙欺壓卻無處申訴的苦難；當(dāng)他渾濁老淚縱橫，嘶吼著“我們供奉了他們，他們卻要抽我們的筋，剝我們的皮！”時(shí)，麻木的眼神開始有了波動(dòng)，絕望的死水中泛起了漣漪。

星星之火，漸成燎原！

“文夫子說得對！老子挖的靈石，十成有九成被收走，只給老子留口餓不死的糟糠！”“我女兒…也被選去織云宮了…三年了，一點(diǎn)音訊都沒有…”“反了！與其跪著餓死，不如站著拼一把！”

壓抑了千萬年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巖漿，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無數(shù)個(gè)被盤剝、被壓迫、被奪走親人的凡人，拿起了鋤頭、鐵鍬、甚至只是削尖的木棍！他們不再跪拜廟宇里的金身塑像，而是簇?fù)碓谀莻€(gè)病骨支離、卻目光如炬的老者身邊！

一場席卷下界諸洲的凡火之役，轟然爆發(fā)！

沒有飛劍法寶，沒有陣法仙術(shù)。只有無數(shù)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身影，如同沉默的怒潮，沖擊著各地的香火司、礦監(jiān)衙門、天兵駐所！他們點(diǎn)燃糧倉，砸碎鎖鏈，焚燒那些記錄著他們血淚的剝削賬冊！文載道的思想玉簡被瘋狂傳抄，如同瘟疫般在底層蔓延，每一個(gè)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麻木的心頭，點(diǎn)燃反抗的烈焰！

“文夫子是文曲星下凡！他來救我們了！”人們狂熱地呼喊著。

天庭震怒！

“螻蟻安敢撼天？！”金旨如雷霆降下。天河水師開拔，金甲天兵如蝗蟲過境！飛劍如雨，法寶神光縱橫，仙術(shù)洪流洗地！凡人的血肉之軀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如同草芥。一座座起義的城鎮(zhèn)在仙法光芒中化為焦土，反抗者的鮮血染紅了江河。

文載道站在一片燃燒的廢墟之上，四周是震天的喊殺與絕望的哀嚎。他身邊最后幾個(gè)護(hù)衛(wèi)的漢子被一道落雷劈成了焦炭。他枯槁的身體在罡風(fēng)中搖搖欲墜，手中沒有兵器，只有一枚刻著《萬民薪火說》的玉簡。

一名天將駕馭著猙獰的狻猊獸降落在他面前，冰冷的戟尖指向他的咽喉。那天將的眼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迷茫與掙扎。他認(rèn)得這個(gè)老儒，曾是地方上出了名的“忠義典范”。

“老匹夫！煽動(dòng)凡俗，逆亂天綱！爾可知罪？！”天將的聲音帶著法力威壓，試圖碾碎文載道的意志。

文載道抬起頭，渾濁的目光卻穿透了天將的金甲，直刺其心。他的聲音嘶啞微弱，卻清晰地穿透了戰(zhàn)場的喧囂：

“罪？老夫之罪，在于醒悟太遲！”“爾等可知，爾等手中屠戮凡俗的仙劍法寶，爾等身上不朽的金甲，爾等所享用的瓊漿玉液、長生道果…其本源之力，皆來自這些被爾等視為螻蟻、隨意碾殺的凡人！”“他們供養(yǎng)了你們！你們卻以他們的血骨，鑄就了鎮(zhèn)壓他們的屠刀！”“此等天道，何以為公？此等天庭，何以為正？！”“老夫今日身死，不足惜！然爾等可知，這千萬凡夫的血，這焚城的火，已在爾等金身道心之上，刻下了‘吃人’二字！爾等手中劍，斬得了凡軀，滅得了薪火嗎？！”

那天將持戟的手，微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他身后的天兵陣列，也出現(xiàn)了一絲騷動(dòng)。文載道的話語，如同帶著劇毒的芒刺，刺穿了他們根深蒂固的信仰鎧甲。

“妖言惑眾！受死！”天將眼中厲色一閃，壓下心中那絲悸動(dòng)，長戟化作一道奪命金光，狠狠刺下！

噗嗤！

長戟貫穿了文載道枯瘦的胸膛，將他死死釘在焦黑的土地上！鮮血瞬間染紅了他破舊的儒衫。

沒有驚天動(dòng)地的反抗，沒有怨毒的詛咒。文載道低頭，看著透胸而出的戟刃，又艱難地抬起頭，望向那高不可攀、卻已被凡火熏染出污跡的九重天闕。他的嘴角，竟緩緩扯出一抹釋然、甚至帶著一絲嘲諷的弧度。

他用盡最后的氣力，將手中那枚沾滿自己鮮血的玉簡，狠狠按在了貫穿自己的冰冷戟桿之上！玉簡瞬間碎裂，但那染血的文字——《萬民薪火說》——卻如同活物般，順著戟桿流淌而上，化作一道道扭曲、灼熱的血色烙印，深深蝕刻進(jìn)那寒鐵仙金之中！

“薪火…傳…”文載道喉嚨里發(fā)出最后的嘶鳴，頭顱緩緩垂下，氣息斷絕。

他的身體在長戟上迅速冰冷，但那雙渾濁的眼睛，卻依舊圓睜著，死死盯著天空，仿佛在質(zhì)問，又仿佛在期待。

戰(zhàn)場上短暫的死寂。

那天將看著自己長戟上那灼熱刺眼的血色烙印，感受著其中蘊(yùn)含的、無數(shù)凡人臨死前的憤怒與控訴，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起。他猛地拔出長戟，看著文載道如同破麻袋般倒下的尸體，又環(huán)顧四周尸山血海的慘烈景象，第一次對自己手中的力量、對頭頂那片“神圣”的天庭，產(chǎn)生了一種深切的動(dòng)搖與…恐懼。

“妖…妖孽已誅！余孽速速剿滅！”他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嘶吼，聲音卻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干澀。他不敢再看地上那具枯瘦卻仿佛重若萬鈞的尸體，駕馭狻猊獸沖天而起，只想盡快離開這片被血腥和某種“不祥思想”污染的土地。

凡火之役，終以慘烈的失敗告終。天庭以雷霆手段鎮(zhèn)壓了一切反抗，試圖抹去這段“污穢”的歷史。

然而，文載道雖死，其“薪火”已燃。

那日戰(zhàn)場之上，無數(shù)天兵目睹了文載道身死道消，也看到了他長戟刻字的最后一幕。那染血的質(zhì)問，那“吃人”的指控，如同夢魘的種子，悄然埋入了一些天兵的心田。

那枚染血刻字的長戟，被天將帶回天庭復(fù)命，卻在一次意外的混亂中遺落，墜入了下界一處絕地，被流沙掩埋。戟桿上，文載道最后刻下的血色烙印，歷經(jīng)歲月侵蝕，字跡雖模糊，那股不屈的意念卻沉淀下來，在黑暗中默默等待。

而在更為浩渺的宇宙邊緣。

當(dāng)盜天者余燼撕開天闕法則裂口，遁入混沌；當(dāng)動(dòng)弦之主秦牧于舊墟之上撥動(dòng)創(chuàng)世之弦，開辟新生宇宙之時(shí)……

一絲微弱卻極其堅(jiān)韌的意念，跨越了無盡時(shí)空的阻隔，穿透了新舊宇宙的屏障，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余燼，悄然融入了那新生的、充滿無限可能的弦動(dòng)之光中。

那意念沒有力量，沒有神通，只有兩個(gè)被血與火淬煉過的、沉重?zé)o比的字：

——為公！

新宇宙的法則弦音微微震顫，似乎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屬于眾生的韻律。秦牧撥動(dòng)琴弦的指尖，在某個(gè)瞬間，感受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源自億萬生靈集體意志的微弱共鳴。

舊墳之上，新天初開。一株盜天之草，汲取星光，扎根于法則裂痕。一只食穢之碗，盛滿歸塵，埋葬舊日枷鎖。而一縷燃盡忠骨、以血書寫的“為公”薪火，終于跨越了時(shí)空的灰燼，悄然點(diǎn)亮了新宇宙的第一縷…人心之光。

余燼的身影在新生宇宙的星光下若隱若現(xiàn)，他仿佛聽到了風(fēng)中傳來的、遙遠(yuǎn)而熟悉的控訴。李泥默默捧起歸塵碗，碗中暗紅穢泥倒映著舊宇宙殘骸上尚未熄滅的點(diǎn)點(diǎn)凡火。秦牧指尖的宇宙之弦，無聲地調(diào)整著頻率，將那血色的烙印，編織進(jìn)了新世界的底層法則。

無聲的伏筆，已然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