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在燃燒。
烈焰扭曲了空氣,黑煙滾滾,試圖吞噬懸于天穹的兩輪異月,
一輪皎潔如霜,一輪妖冶猩紅。冰火交織的月光,給這煉獄庭院鍍上詭譎的光暈。
庭院已成絞肉場。
斷肢殘軀鋪滿被血浸透的地磚。
殘余的白府護(hù)衛(wèi)和家眷,背靠著燃燒的廂房,握著卷刃的刀槍,身體因力竭和恐懼微微發(fā)顫。
對面的白羽軍精銳,甲胄破損,呼吸粗重,緊握長槍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同樣泛白。
廝殺后的死寂,比吶喊更沉重。
高處,殘破飛檐的陰影里,陳屠蜷伏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
手中“塵途”刀身的暗芒在雙月與火光下詭異流轉(zhuǎn),冰冷刺骨,牽引著他麻木的神經(jīng)。
綠袍人的命令在混沌的腦海深處低語:收割,混亂,資糧。
他僵硬地轉(zhuǎn)動脖頸,視線掃過下方地獄般的庭院。
目光最終落在那具與他同來的“傀儡”,白鎮(zhèn)山身上。
它直挺挺立在另一片陰影中,頭顱低垂。
就在陳屠視線掠過時,那低垂的頭顱極其輕微地向上抬了一線。
猩紅的月光恰好滑過它青灰色的臉頰,映在那空洞的眼窩深處。
一絲微不可查的漣漪,在死水般的瞳孔里蕩開,旋即被更深的陰影吞噬。
陳屠搭在瓦片上的手猛地?fù)妇o,幾片碎瓦無聲滑落。
那是什么?
下方,最后的白府護(hù)衛(wèi)發(fā)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嘶吼,撲向白羽軍陣列。
金屬撞擊的爆鳴、骨骼碎裂的悶響、火焰吞噬木料的噼啪,混成一片。
人影如同朽木般接連栽倒。
庭院中央,僅剩的幾個身影拄著兵器,胸膛劇烈起伏,隔著尸堆血泊,死死盯著對方,連抬起武器的力氣都已耗盡。
時機(jī)到了。
陳屠動了。
他從檐角無聲滑落,像一滴濃稠的墨汁墜入血池。
“塵途”刀尖刮過青石,發(fā)出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拖拽聲。
一個白羽軍士兵聞聲,艱難地扭過脖頸。
黑影裹挾著刺骨的寒意已撲至眼前。
士兵喉間剛擠出半聲驚駭?shù)泥理?,沉重的刀鋒已帶著沉悶的嗚咽斜劈而下。
格擋的槍桿應(yīng)聲而斷,連同他半邊臂膀。
血霧在猩紅月光下潑灑,格外刺目。
機(jī)械的收割開始了。
“陳屠”戰(zhàn)場搏殺的本能被喚醒,在魔刀冰冷的意志驅(qū)動下放大。
沉重的“塵途”劈砍撩掃,毫無花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與速度。
每一次揮動,都帶起斷肢殘骸;
每一次落下,都濺開粘稠的血花。
他沖入殘存的人群,如同鐵犁翻過泥濘的田地。
恐懼的尖叫戛然而止,瀕死的嗚咽被下一記刀鋒斬斷。
一個護(hù)衛(wèi)目眥欲裂,挺著半截斷槍踉蹌刺來。
陳屠側(cè)身讓過槍尖,反手一刀,槍桿與人頭一同飛起,滾落進(jìn)燃燒的窗欞。
一個披頭散發(fā)的婦人尖叫著舉起匕首,被他抬腳踹中胸口,身體倒飛出去,撞在焦黑的廊柱上,軟軟滑落。
庭院里,能發(fā)出聲音的,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和幾具軀體無意識的抽搐。
陳屠停了下來。
胸膛像破舊的風(fēng)箱劇烈起伏,每一次吸氣都帶著濃重的血腥與焦糊。
汗水混著血水,從額角淌下,在下巴匯聚滴落。
沉重的“塵途”刀尖重重拄進(jìn)血泊,支撐著他微微佝僂的身體。
緊繃的筋肉松弛下來,殺戮后的虛脫感混合著血腥的窒息,讓他忍不住彎下腰,雙手撐住膝蓋,大口喘息,試圖壓住翻騰的胃液。
松懈。致命的松懈。
背后,那具始終如朽木般靜立的“傀儡”白鎮(zhèn)山,動了。
沒有預(yù)兆,沒有關(guān)節(jié)的聲響。
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絲線猛地扯動,瞬間欺近!
一只僵硬的手,不知何時反握著一把沾滿暗紅污漬的匕首,樣式竟與昨日刑場上,陳屠用來削斷繩索的那把小刀一般無二!
冰冷的鋒刃,裹挾著積郁的怨毒與冰冷的算計,借著陳屠彎腰的破綻,精準(zhǔn)無比地從他后心位置,狠狠貫入!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骨骼、內(nèi)臟的悶響,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得令人膽寒。
陳屠的身體驟然繃直如弓,所有喘息卡在喉嚨里,化作一聲短促的抽氣。
難以想象的劇痛從心臟炸開,瞬間流竄四肢百骸,眼前視野被猩紅徹底吞噬。
他極其緩慢地、帶著骨骼摩擦的咯咯聲,試圖扭過頭。
視線艱難上移,對上白鎮(zhèn)山那張近在咫尺的青灰色面孔。
那緊抿的嘴唇,此刻竟向上咧開一個冰冷、僵硬、充滿惡意的弧度!
那雙空洞的眼睛里,死寂褪去,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一種……
冰冷的、嘲弄般的快意!
不是傀儡!它在偽裝!一直!
“呃…嗬……”
陳屠喉嚨里擠出不成調(diào)的嗬嗬聲,驚駭與瀕死的劇痛如海嘯般淹沒了他。
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與暴怒,如同被點燃的油井,轟然爆發(fā)!
握住“塵途”刀柄的左手,指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
就在這瀕死反擊的意志升騰到頂點的剎那,“塵途”刀柄末端,那顆一直如同死物般的、布滿詭異螺紋的圓球…
猛地睜開了!
一只毫無生氣、瞳孔深處燃燒著一點幽綠邪火的魔眼!
一股狂暴、冰冷、充滿毀滅欲念的力量洪流,順著刀柄,蠻橫地沖入陳屠體內(nèi)!
心臟被貫穿的劇痛瞬間被一種麻木的灼熱感取代,仿佛冰冷的巖漿在血管里奔流。
他喉嚨里爆發(fā)出不似人聲的低沉嘶吼,原本因劇痛而佝僂的身體猛地挺直!
右手無視了背后透出的刀尖,緊握“塵途”,帶著同歸于盡的決絕,朝著近在咫尺的白鎮(zhèn)山,悍然反手撩斬!
刀光如血月乍現(xiàn)!
白鎮(zhèn)山那雙燃燒著仇恨的眼睛里,竟無半分意外。
它似乎早已料到,在魔眼睜開的瞬間,那僵硬的身體就以遠(yuǎn)超活人的詭異速度向后彈開!
沉重的刀鋒幾乎是擦著它胸前腐朽的衣襟掠過,只帶起幾縷破布。
陳屠一擊落空,狂暴的力量無處宣泄,徹底主宰了殘破的軀殼。
魔眼幽光大盛!
他發(fā)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不再追擊白鎮(zhèn)山,而是猛地轉(zhuǎn)身,撲向庭院中那些尚未死透、還在痛苦呻吟的軀體!
“塵途”瘋狂地劈砍、戳刺!每一次落下,刀身的暗芒便濃郁一分,那些瀕死軀體上,一絲絲肉眼可見的、帶著絕望氣息的灰白霧氣被強(qiáng)行抽離,哀嚎著沒入刀柄末端的魔眼之中!
陳屠身上那可怖的貫穿傷,在灰霧融入下,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蠕動著,生出暗紅的肉芽!
白鎮(zhèn)山無聲地退到一處未燃盡的殘破門樓高處,如同最陰冷的禿鷲,俯視著下方徹底淪為殺戮野獸的陳屠,以及被瘋狂補(bǔ)刀、吸魂的庭院。
那僵硬的嘴角,裂開的弧度似乎更深了。
白府的混亂與沖天火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尖銳的警哨聲撕裂夜空,從四面八方響起。
沉重的腳步聲、兵甲碰撞聲、衙役的呼喝聲由遠(yuǎn)及近,如同鐵桶般迅速圍攏。
火把的光芒連成一片,試圖驅(qū)散雙月投下的詭譎光暈。
混亂的漩渦急速擴(kuò)大。
士兵、捕快、衙役,如同被血腥吸引的蟻群,涌入白府周邊街巷,試圖鎮(zhèn)壓這失控的源頭。
刀光劍影在狹窄的街巷中碰撞,喊殺聲與慘叫聲此起彼伏。
在遠(yuǎn)離白府主戰(zhàn)場的城南,一條堆滿雜物的陰暗巷子深處。
儈子手老師傅劉大腦袋那佝僂的身影停下。
他身后,是一隊氣息沉凝、身著素白勁裝、面覆銀紋面具的禁衛(wèi)。
老師傅布滿老繭的手,緩緩拂開一堵破敗土墻外覆蓋的厚重油布。
油布下,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齊、如同沉睡士兵般的“人”。
它們穿著各色服飾,有平民,有小販,甚至還有穿著破舊號衣的士卒……
無一例外,雙目緊閉,臉色青灰,散發(fā)著與白鎮(zhèn)山如出一轍的、非生非死的冰冷氣息。
一具具等待喚醒的……傀儡!
劉大腦袋的眼底生起熊熊燃燒的火苗,是悲憤,是憎惡,是決絕。
自己當(dāng)年的師弟,洛巖,如今竟是為了那虛無縹緲的仙路做出了如此傷天害理的行徑!
這十年間所有官府卷宗里那些個無頭冤案如今似是有了正主!
白府燃燒的庭院內(nèi),徹底陷入狂暴的陳屠,正將“塵途”從一個捕快打扮的尸體上拔出。
魔眼貪婪地吮吸著最后一絲灰霧。
就在他抬起猩紅雙目,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時,混亂奔逃的人群邊緣,一個熟悉的身影猛地撞入他狂暴的視野!
那人穿著皂隸服,身形在混亂中竭力保持著靈活,正試圖將一個跌倒的婦人拽離危險區(qū)域。
動作間,束發(fā)的布巾被飛濺的火星燎到,歪斜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頸和……
幾縷散落的青絲。
混亂中,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如同雨后松林般的冷冽氣息,穿透濃重的血腥與焦臭,鉆入了陳屠被魔意充斥的鼻腔!
狂暴的嘶吼,如同被利刃斬斷,驟然卡在喉嚨里。
高舉的“塵途”,刀尖上滴落的血珠懸停在半空。
魔眼幽綠的邪火劇烈地閃爍、跳動,仿佛在與某種無形的力量激烈對抗。
陳屠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那個方向,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如同即將崩裂的瓷器。
貫穿心臟的傷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
卻遠(yuǎn)不及腦海中那驟然炸開的、屬于“陳胖子”的驚恐尖叫和屬于“陳屠”的、對小林氣息的強(qiáng)烈眷戀!
“嗬……嗬……”
他喉嚨里發(fā)出意義不明的嗬嗬聲,猛地收回高舉的刀,動作僵硬而狼狽。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會高處的白鎮(zhèn)山,甚至無視了周圍士兵驚疑的目光和刺來的長槍。
他像一個被噩夢驚醒的瘋子,拖著沉重的“塵途”,撞開擋路的雜物和燃燒的斷木,朝著與那個身影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沒入白府深處更濃的黑暗與火焰之中。
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血宴殘局,和那雙在高處陰影里,冰冷注視著他倉皇逃竄背影的、充滿算計的眼睛。
陳屠一路狂奔,腦海里回馬燈似的放送著過往一生的節(jié)點:
……
大梁北境,朔風(fēng)如刀。
七年!整整七年行伍正卒生涯,從懵懂新兵熬成積年老卒。
邊關(guān)的烽燧、塞外的黃沙、刀口舔血的廝殺、袍澤倒下的哀嚎……那些刻意塵封的畫面此刻無比清晰。
冰冷的鐵甲,沉重的長戈,粗糙的掌心磨出的厚繭,還有第一次在戰(zhàn)場上用豁口的軍刀捅穿敵人喉嚨時,那噴濺在臉上的、滾燙粘稠的觸感……那不是豬肉的血,是活生生的人!
……
終于熬到役滿歸鄉(xiāng),以為能守著父母過安生日子。
然而,大梁律法森嚴(yán),正卒之后,每年仍需以“更卒”之身服役一月。
或是巡街守夜,或是筑城挖渠。
就是在一次更卒巡街時,他遇見了那個眉眼清亮、帶著點少年意氣的捕快,小林。
那時的小林剛?cè)牍T不久,熱情未褪,見他這個沉默寡言、卻手腳麻利、眼神里帶著戰(zhàn)場淬煉過警惕的老卒,便主動攀談起來。
一來二去,竟成了這冰冷世道里,陳屠唯一能說上幾句話的人。
……
安穩(wěn)日子沒幾年,一場大疫席卷鄉(xiāng)里,父母雙雙撒手人寰。原主陳屠守著空蕩蕩的老屋,只覺得人生一片灰暗。
戰(zhàn)場上的戾氣、失去親人的痛苦、更卒時看慣的陰暗,像毒蛇啃噬著他。
他需要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又能發(fā)泄那壓抑戾氣的工作。
就在這時,刑部那位負(fù)責(zé)招募、頭發(fā)花白、眼神鷹隼般銳利的老師傅,劉大腦袋不知通過何種渠道,找到了他。
“小子,聽北關(guān)退下來的老兄弟提過你。”
劉大腦袋的聲音沙啞低沉,開門見山,
“守關(guān)那一戰(zhàn),砍了幾個趁火打劫的雜碎,刀刀斃命,眼睛都沒眨一下?”
原主陳屠沉默地看著老師傅,眼神里是戰(zhàn)場上淬煉出的、未褪盡的冰冷戒備,沒有否認(rèn)。
老師傅渾濁卻銳利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仿佛在審視一件稱手的兵器:
“好。是塊干我們這行的料。見慣了血,心腸夠硬,手夠穩(wěn)?!?
“營里缺人手。”
老師傅言簡意賅,
“劊子手。錢比你在更卒那點餉錢多得多,也…清凈?!?
望著他猶豫不決的眼神,又想到養(yǎng)女小林那決絕又帶有幾分撒嬌的囑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不用跟活人費那么多口舌,只跟死人打交道。一刀下去,萬事皆休。”
父母已逝,了無牽掛。
這麻木的“清凈”,這只需要面對斷頭臺、不需要面對活人復(fù)雜情感的營生,似乎正是他需要的。
戰(zhàn)場上的血早已浸透靈魂,再多砍幾個罪囚的頭顱…又有何妨?原主陳屠幾乎沒怎么猶豫,點了點頭。
他最終放下了伴隨他七年的軍刀,拿起了刑部發(fā)下的、更沉更冷、專為斷頭設(shè)計的鬼頭刀,成為了職業(yè)儈子手“陳屠”。
而小林,是他成為劊子手后,為數(shù)不多并未因此疏遠(yuǎn)他,反而偶爾帶著擔(dān)憂目光看向他的舊識……
刻意壓抑的行伍記憶、更卒經(jīng)歷以及選擇成為儈子手的復(fù)雜心路,徹底粉碎,灰飛煙滅。
那輪血月仿佛一只巨眼,將他靈魂深處所有不堪的、血腥的、被刻意遺忘的角落都照得無所遁形。
……
巨大的精神沖擊混合著血月帶來的詭異力量,陳屠眼前一黑,意識徹底沉淪。
“噗嗤”
塵途利刃入肉,刺進(jìn)了老師傅劉大腦袋佝僂的胸口,陳屠猛然覺醒,瞪大了雙眼。
老人面目含笑,搖搖晃晃倒下,身旁是幾個倒下白衣禁衛(wèi)的殘肢斷臂。
“陳屠!”
清冷的聲音順著血腥味夾雜著草木清香飄進(jìn)耳中與鼻尖。
陳屠緩緩轉(zhuǎn)身,那人面帶失望的表情,徹底碾碎了他最后一絲清明,
他重新變得混沌迷茫,隨心而動,隨刃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