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列里收拾行李的動作很利落。深灰色的旅行箱里,整齊地碼放著熨燙好的襯衫、一套深色西裝、一本裝幀考究的法文詩集——那是給他弟弟的禮物。他檢查了一下護照夾里的機票和婚禮請柬,抬頭看向站在門口的王念安。
“冰箱里有凍餃子,還有紅菜湯。房東太太周三會來打掃。”瓦列里扣上箱子,“真不跟我去法國?我弟弟一直想見你。”
念安搖頭,幫他把大衣遞過去:“您去吧,婚禮要緊。我正好補補功課。伊琳娜約我去索契玩幾天,可能周末走。”
瓦列里系好圍巾,銀發在玄關的燈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索契不錯,黑海邊的空氣對肺好。”他頓了頓,從公文包里取出一個信封,“拿著,應急用。有事打這個號碼,我弟弟家的。”
送走瓦列里,公寓忽然顯得空蕩。暖氣管道在墻壁里嗡嗡作響。念安打開冰箱,冷凍格里整齊排列著瓦列里包的餃子,每個褶子都捏得一絲不茍。她拿出手機,撥通了河南家里的視頻電話。
屏幕那頭的畫面有些晃動。王福生的大臉先擠進來,背景是福膳樓熱鬧的廚房,鍋鏟碰撞聲此起彼伏。“閨女!咋樣?莫斯科下雪沒?”
“爸,都快四月了,雪早化了。”念安笑著調整鏡頭,讓父母看清公寓的全貌,“瓦列里老師去法國參加親戚婚禮了,就我一個人。”
張秀芹的臉出現在屏幕一角,眼睛瞇成縫:“一個人吃飯咋行?媽給你寄的臘肉收到沒?還有醬豆,能放很久!”
“收到了,海關差點沒收,還好有檢疫證明。”念安走到櫥柜前,展示那幾個真空包裝的袋子,“夠吃兩個月。”
王福生扭頭喊了句什么,轉回來時手里多了一個保溫桶:“看!今兒燉的羊肉湯!可惜了,你喝不著!對了,你哥說磐石那個涂層項目又簽了個大單,部隊用的!”
鏡頭晃了晃,切換成李強胡子拉碴的臉:“妹子!公司好著呢!新招了倆海歸博士,專搞材料表面處理的。對了,你讓我盯的那批實驗設備,從德國發貨了。”
畫面又切回張秀芹:“念安啊,一個人出門鎖好門!聽說俄羅斯小偷多!錢不夠跟媽說!”
通話持續了四十三分鐘。掛斷后,念安打開電腦,又給湖南的周家撥了視頻。何淑正在批改學生論文,眼鏡滑到鼻尖;周秉德難得在家,軍裝外套掛在衣帽架上;周小梅剛結束北外的期中考試,嘰嘰喳喳說著課上鬧的笑話。
“姐!我們老師夸我發音標準,說像在英國長大的!”周小梅得意地昂著頭,“我都沒敢說有個現成的老師可以蹭。”
周秉德咳嗽一聲,目光掃過屏幕:“學習歸學習,注意安全。最近北約在東歐動作多,少往敏感地區跑。”
“爸,我是學語言的,又不是間諜。”念安失笑,“頂多去紅場喂喂鴿子。”
何淑推了推眼鏡:“索契可以去,暖和。帶夠衣服,海邊風大。”
掛斷前,周秉德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點了點頭:“有事打電話。我這邊認識駐俄武官處的。”
夜深了。念安翻開《俄語外交辭令解析》,臺燈的光暈籠罩著密密麻麻的筆記。窗外偶爾傳來電車駛過的聲響,像遙遠海岸的潮汐。
伊琳娜的短信在周五清晨闖入:
“車票買好了!10:25的薩普桑列車,別遲到!我爸聽說了,非要跟著來,還帶了農業部那個禿頂大叔。更離譜的是,‘那位’也要來!說是考察黑海沿岸農業項目順路度假!這下好了,四人行變觀光團!”
念安盯著手機,手指懸在鍵盤上,一時不知如何回復。窗外,莫斯科的朝陽給教堂金頂鍍上一層暖色。她最終只回了個簡短的“好”,開始往旅行袋里塞泳衣、防曬霜和那本看到一半的《克里米亞半島史》。
火車站人流如織。伊琳娜在月臺盡頭揮手,蜜糖色的發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她身旁站著一位身材高大、面容嚴肅的中年男子——米哈伊爾·瓦西里耶維奇·伊萬諾夫,政壇上以強硬著稱的實權人物。再旁邊是農業部副部長奧列格,圓臉,頭頂確實如伊琳娜所說,锃亮反光。
“王!”伊琳娜小跑過來,一把抱住念安,在她耳邊飛快地低語,“別緊張,我爸私下沒那么可怕。奧列格叔叔愛講冷笑話。至于‘那位’……嗯,他臨時有個會,晚一班車來。”
伊萬諾夫走過來,伸手與念安相握。他的手掌寬厚粗糙,力道控制得恰到好處:“常聽伊琳娜提起你。謝謝你陪她讀那些晦澀的哲學書。”
奧列格笑瞇瞇地湊過來:“聽說你化學轉外語系?跟我一樣不務正業!我大學學的是畜牧,現在管全俄小麥!”他爽朗的笑聲引來周圍乘客的側目。
列車啟動,窗外的城市景觀逐漸被廣袤的田野取代。伊萬諾夫和奧列格坐在前排,低聲討論著春小麥的播種進度;伊琳娜則拉著念安坐在窗邊,分享一副耳機,里面放著Lube樂隊的民謠。
“所以,‘那位’真要來?”念安壓低聲音。
伊琳娜聳肩:“他每年這時候都會去索契待兩天。今年聽說我爸也去,就說一起。你知道的,黑海艦隊的事需要我爸簽字。”她眨眨眼,“放心,他不會帶隨行記者,就幾個安保人員遠遠跟著。咱們玩咱們的。”
列車駛過庫爾斯克,天空變得湛藍。奧列格轉過頭,熱情地介紹沿途的農業帶:“看那邊!全俄最好的甜菜田!再過一個月,綠油油一片!”
傍晚時分,列車抵達索契。咸濕的海風撲面而來,棕櫚樹的剪影映在晚霞中。兩輛黑色SUV停在站外,穿便裝的司機向伊萬諾夫點頭致意。
“你們住格蘭德酒店,”伊萬諾夫對女兒說,“我和你奧列格叔叔住海軍招待所。明天早上海灘見。”
酒店面朝黑海,陽臺下就是綿延的沙灘。念安和伊琳娜放下行李,迫不及待地換上涼鞋去踩水。四月的海水還帶著涼意,浪花舔舐著腳踝。遠處,一艘軍艦的輪廓若隱若現。
“塞瓦斯托波爾號,”伊琳娜瞇起眼,“克里米亞那邊開過來的。明天帶你去植物園,那里的棕櫚樹比你年紀都大!”
晚餐在酒店露臺。烤鮭魚的香氣混合著檸檬汁的酸爽。伊萬諾夫和奧列格姍姍來遲,身后跟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瓦洛佳穿著深藍色 polo衫和米色休閑褲,沒帶領帶,看起來像個普通的度假商人。
“姑娘們,不介意拼個桌吧?”奧列格笑呵呵地拉開椅子,“這位是……呃……”
“瓦洛佳。”瓦洛佳自然地接話,向念安點頭,“又見面了,量子力學專家。”
伊琳娜在桌下踢了念安一腳。侍者端上冰鎮的白葡萄酒和烤蔬菜拼盤。話題從大學課程自然過渡到黑海漁業資源,再到索契冬奧會的遺產利用。瓦洛佳吃得很少,主要聽奧列格滔滔不絕地講葡萄種植園的水土保持技術。
“王同學,”瓦洛佳突然轉向念安,“中國南方是不是也有類似的亞熱帶氣候?適合種什么?”
“柑橘,茶葉,甘蔗。”念安放下叉子,“我河南老家主要種小麥和玉米。湖南那邊……”她頓了頓,“我周爸爸說,一些土地試種過雜交水稻。”
伊萬諾夫挑眉:“周爸爸?”
“我養父。生父是王爸爸。”念安語氣平靜,像在陳述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事實。
桌上一時安靜。奧列格清了清嗓子:“啊!中國的雜交水稻!畝產驚人!我們農業部去年還派人去考察過!”
話題就這樣滑向農業合作。瓦洛佳似乎對中俄邊境的農產品貿易流程很熟悉,問了幾個專業問題。念安根據暑假在磐石科技旁聽過的幾次貿易談判,一一作答。
甜點上來時,伊琳娜拽著念安起身:“爸,我們想去海邊散步!你們慢慢聊關稅壁壘吧!”
兩個姑娘赤腳走在潮濕的沙灘上。月光將海浪染成銀白色。伊琳娜突然大笑:“天啊!你看到奧列格叔叔聽到‘兩個爸爸’時的表情了嗎?像生吞了條活魚!”
念安也笑起來,海水漫過腳背,涼絲絲的:“你父親倒很鎮定。”
“政客的必修課。”伊琳娜模仿父親嚴肅的表情,又垮下臉,“說真的,明天怎么辦?原計劃是咱們自己玩,現在變成官方考察團了。”
“按你的計劃走。”念安望向遠處海面上軍艦的燈火,“他們忙他們的,我們玩我們的。偶遇,僅此而已。”
第二天清晨,酒店前臺叫醒她們,說伊萬諾夫先生留了話:他們先去視察一個葡萄園,中午在植物園餐廳匯合。
索契植物園依山而建,棕櫚樹與雪松并存。念安和伊琳娜坐著纜車登上山頂,整個黑海海岸線盡收眼底。湛藍的海水拍打著礁石,游艇像白色的小點散落其間。
餐廳露臺上,瓦洛佳獨自坐著,面前攤開一本筆記本。看到她們,他合上本子,招手示意。
“其他人呢?”伊琳娜環顧四周。
“你父親被一個緊急電話叫回莫斯科了。”瓦洛佳推開面前的空咖啡杯,“奧列格去接農業部的人。不介意的話,一起午餐?”
烤鱒魚配石榴汁,蔬菜沙拉點綴著松子。瓦洛佳詢問她們在莫大的課程,偶爾分享自己大學時在列寧格勒讀法律的趣事。氣氛意外地輕松。
“你父親很以你為傲。”瓦洛佳對伊琳娜說,“上次內閣會議,他引用你關于中亞水資源分配的論文。”
伊琳娜差點打翻水杯:“他……看了我的論文?”
“重點章節做了批注。”瓦洛佳眼中帶著笑意,“王同學,你的LZ-1研究進展如何?”
念安握叉子的手頓了一下:“您連這個都知道?”
“《植物化學》上的論文,引用次數很可觀。”瓦洛佳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科學無國界,但科學家有祖國。很高興你選擇用語言而不是燒杯服務國家。”
午后,他們漫步在植物園的棕櫚大道上。伊琳娜被一通同學電話叫走,剩下念安和瓦洛佳不緊不慢地走在后面。陽光透過棕櫚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為什么轉到外語系?”瓦洛佳突然問。
念安踩過一片光斑:“沒放棄,只是換個方式繼續。磐石還在運轉,論文還在發。”她抬頭看向遠處蔚藍的海平面,“有些問題,燒杯解決不了。比如誤解,比如偏見。”
瓦洛佳若有所思地點頭:“語言是另一種實驗器皿。不過,外交場合的‘溶液’往往更復雜,反應更難預測。”
“所以需要更精確的‘催化劑’。”念安微笑。
他們在玫瑰園前停下。瓦洛佳看了看表:“我該回去了。明天莫斯科有個能源會議。”他頓了頓,“伊萬諾夫說聽到伊琳娜說你想要找個地方實習,我可以幫你找找。”
念安怔住:“我……還沒決定。”
“不急。”瓦洛佳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又越過她,看向遠處的黑海,“索契適合思考。海風會吹散迷霧。”
回莫斯科的列車上,伊琳娜靠著念安的肩膀打盹,發絲間殘留著海水的咸味。念安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白樺林,手機屏幕亮著,是給瓦列里的短信:
“老師,索契很美。想清楚了。實習申請會遞交。另:遇到‘那位’,聊了催化反應和棕櫚樹。他比冬宮那晚健談。”
列車駛入隧道,信號中斷。黑暗的車窗上,映出她平靜而堅定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