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住了。仿佛一張被無形巨手驟然掀開的厚重幕布,沉沉壓了整夜的烏云裂開縫隙,天光如同利刃般刺破黑暗。一線、兩線……無數線微光掙扎著傾瀉而下,穿透枝葉縫隙,在濕漉漉的院子里投下斑駁晃動的光斑。陳青蜷縮在硬板床上,眼皮沉重得如同墜著鉛塊,每一次細微的呼吸都牽動著胸腔深處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滯澀感。他閉著眼,身體里似乎還殘留著昨夜那場詭異大雨帶來的、近乎灼燒的滾燙余燼。
然而,這一次的吸氣,卻有了天翻地覆的不同。
空氣涌入鼻腔,竟像初春解凍的山溪,清涼、甘冽,帶著雨后泥土、草木被洗刷過的清新氣息,毫無阻礙地一路向下,沖刷進他干涸了十六年的肺腑。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順暢!仿佛堵塞了無數年的河道被洶涌的洪水瞬間沖開,淤積的泥沙被滌蕩一空,每一寸肺泡都在貪婪地擴張、戰栗,發出無聲的歡呼。胸口那團常年盤踞的、沉甸甸的陰霾,竟在這一吸之間,被這清冽的氣息無聲無息地吹散了,只余下一種近乎虛脫的輕盈感。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不再是往常病中視物時那層揮之不去的灰翳。窗欞上殘留的水珠折射著初綻的天光,每一顆都晶瑩剔透,宛如最純凈的水晶,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水珠內部細微流動的雜質紋理。對面墻上糊著的舊年畫,那褪了色的胖娃娃臉上憨態可掬的笑容,每一絲筆觸都歷歷在目,纖毫畢現。整個世界,從未如此清晰、明亮、充滿生機地撞入他的眼底。
一種難以言喻的、近乎暈眩的狂喜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仿佛害怕這奇跡般的順暢只是一場隨時會破碎的幻夢。然而,下一口氣息吸入,那冰涼的暢快感再次毫無阻礙地貫穿了全身。沒有痛!沒有那熟悉的、撕裂般的咳嗽沖動!胸腔里一片坦途!
他猛地坐起身,動作快得連自己都猝不及防。平日里這簡單的起身,往往需要他咬緊牙關,借助手臂的支撐,伴隨著一陣撕心裂肺的喘息才能完成??纱丝蹋眢w輕盈得不可思議,意念方動,脊背便已離開了床板,輕松得如同拂去一片羽毛。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那雙瘦骨嶙峋、此刻卻微微透著健康紅潤的手掌。昨夜那場穿透瓦頂、將他籠罩的龍吟,那浩瀚如海的金色光芒,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偉岸身影……絕非虛幻!
“爹……”一聲沙啞的呼喚,帶著強烈的試探和無法抑制的激動,沖口而出。
“吱呀——”
木門被一只布滿厚繭的大手從外面急切地推開,帶著濕木頭特有的沉悶聲響。父親陳大石那高大卻習慣性微微佝僂的身影堵在了門口。他顯然剛剛從外面回來,褲腳高高挽起,沾滿了泥漿,粗布短褂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長期勞作形成的結實輪廓。那張被歲月和憂愁刻下深深溝壑的黝黑臉龐上,濃眉緊鎖,眼神里是化不開的疲憊和憂慮。他手里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盛著大半碗渾濁的湯水,正冒著稀薄的熱氣。
“青兒?”陳大石的聲音低沉沙啞,帶著一夜未眠的干澀,目光習慣性地投向床上那個他以為依舊孱弱的身影,“咋醒了?外頭雨停了,爹剛去村頭王婆那兒……”他的話戛然而止。
他看到了坐在床沿的兒子。
陳青背對著門口,清晨微涼的光線勾勒出他單薄卻異常挺拔的脊背線條。他緩緩地、極其穩定地轉過頭來。那張蒼白了十六年的臉,此刻竟透出一種陳大石從未見過的、玉石般溫潤的生氣。尤其讓陳大石心臟幾乎停止跳動的是兒子的眼睛——那雙以往總是蒙著一層灰敗水汽、黯淡無神的眸子,此刻竟亮得驚人!如同被雨水徹底洗刷過的深潭,清澈見底,里面燃燒著一種陌生而蓬勃的生命火焰,銳利得幾乎能刺破晨曦。
陳大石端著碗的手猛地一抖。
“哐當!”
一聲脆響,粗陶碗狠狠砸在泥地上,瞬間四分五裂。渾濁的藥汁潑濺開來,在潮濕的泥地上洇開一片深色的痕跡,散發出苦澀的氣味。滾燙的碎片甚至有幾片飛濺到了陳大石的褲腿上,但他渾然不覺。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雷霆劈中,僵立在原地,眼睛瞪得滾圓,死死地盯著陳青的臉,嘴唇哆嗦著,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怪響,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那是一種極致的震驚、狂喜、難以置信混雜在一起,幾乎要將這個鐵打的漢子瞬間擊垮的復雜情緒。
陳青看著父親瞬間扭曲的臉和地上碎裂的陶碗,心中一緊,下意識地站起身,想要走過去:“爹!您……”
“青兒!”陳大石終于爆發出一聲嘶啞的、近乎野獸般的嚎叫。那聲音里飽含了十六年壓抑的絕望、沉重的期盼和此刻山崩海嘯般的狂喜。他像一頭失控的蠻牛,一步就跨過了門檻,泥水四濺,帶著一股冷風和濃重的汗味、泥土味,猛地撲到陳青面前,一雙粗糙如樹皮、沾滿泥漿的大手,死死抓住了陳青瘦削的肩膀,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揉碎。
“青兒!我的兒!”陳大石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語無倫次,渾濁的老淚瞬間決堤,順著他臉上深刻的皺紋洶涌而下,“你……你的臉!你的眼睛!老天爺開眼了!開眼了??!”他猛地將陳青緊緊摟進懷里,那力道大得讓陳青幾乎窒息。父親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滾燙的淚水混合著泥水和汗水,滴落在陳青的脖頸上,燙得他心頭一顫。
“爹……”陳青艱難地從父親鐵箍般的懷抱里稍稍抬起頭,臉頰貼著父親粗糙的、帶著淚水和泥漿的衣襟,聲音也有些哽咽,但更多的是一種新生的力量感,“我……我好像……好了。真的,不咳了,喘氣……特別順!”
“好!好!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标惔笫砷_兒子,雙手依舊緊緊抓著他的肩膀,布滿血絲的眼睛貪婪地、一遍又一遍地掃視著陳青的面容,仿佛要確認這不是一場易碎的夢。他顫抖著抬起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誠地碰了碰陳青的臉頰,那溫熱的觸感讓他再次淚如泉涌?!白孀诒S樱∽孀陲@靈了!昨夜那……那動靜……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想起了昨夜那撕裂蒼穹的龍吟和籠罩一切的異光,巨大的敬畏和無法言說的感激瞬間淹沒了他。
狂喜過后,一種更沉重的踏實感迅速占據了陳大石的心頭。他胡亂地用粗糙的手背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和泥水,留下一道道滑稽的痕跡,眼神卻亮得驚人,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決斷:“餓了吧?爹給你弄吃的!有力氣沒?有力氣就起來活動活動!躺了十幾年,骨頭都銹住了!今天日頭好,爹去后山砍點硬柴!你……”他頓了頓,看著兒子亮晶晶的眼睛里透出的渴望和躍躍欲試,終于重重地一點頭,帶著一種近乎豪邁的喜悅,“你也跟著!慢點走,就當曬曬太陽,透透氣!咱爺倆一塊兒!”
陳青用力地點點頭,臉上綻開一個無比燦爛的笑容,那是十六年來從未有過的、真正屬于少年的、充滿陽光的笑容。
灶膛里的火舌貪婪地舔舐著黑黢黢的鍋底,柴火噼啪作響,跳動著溫暖而歡快的節奏。鍋里翻滾的米粥散發出樸實誘人的谷物香氣,彌漫在狹小的灶房里。陳青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看著父親陳大石佝僂著背,動作麻利地忙碌著。他心中那股新生的力量感如同灶膛里的火焰,在四肢百骸間奔涌鼓蕩,讓他坐立不安。
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拿起灶臺邊另一個閑置的、同樣有些豁口的粗陶碗。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陶壁,一種奇異的沖動涌上心頭。他下意識地,幾乎是帶著點好奇和試探地,微微用力一捏。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的碎裂聲響起。在粥鍋的咕嘟聲和柴火的噼啪聲中,這聲音細微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陳青卻像被針扎了一下,猛地低頭看去。
只見手中那只粗陶碗靠近碗沿的地方,赫然多了一道細如發絲的裂痕!裂痕邊緣甚至崩飛了一小片細微如米粒的陶片碎屑。
陳青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一股混雜著震驚和些許不安的情緒瞬間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本能地、閃電般地將那只碗放回了原處,還用手指悄悄將那點微小的碎屑拂落在地,然后迅速把手藏到了身后,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看著鍋里的粥。掌心似乎還殘留著剛才那瞬間的觸感——那陶壁在他指下脆弱得如同干燥的土塊。昨夜那場龍雨帶來的,不僅僅是病痛的祛除,還有這……這難以理解的力氣?
“粥好了!”陳大石的聲音帶著未散盡的喜氣,他用一塊厚布墊著,端起了滾燙的鍋,“快,青兒,拿碗來!”
陳青心頭一跳,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那只被他捏出裂痕的碗。他強自鎮定,迅速伸手拿起了旁邊另一只完好無損的碗,小心翼翼地遞了過去,動作甚至顯得有些僵硬。
陳大石全然未覺,一邊將濃稠滾燙的米粥舀進兒子遞來的碗里,一邊絮絮叨叨,聲音洪亮,充滿了劫后余生般的暢快:“多吃點!多吃點!吃了才有力氣!一會兒跟爹上山,咱也不急,你就慢慢走,看看樹,聽聽鳥叫,比悶在屋里強百倍!爹砍柴,你在邊上給爹遞遞家伙什兒就成!”他舀了滿滿一大碗粥,幾乎要溢出來,重重地放到陳青面前的破舊小木桌上,“快吃!趁熱!”
陳青看著眼前這碗熱氣騰騰、散發著純粹糧食香氣的稠粥,胃里仿佛蘇醒的野獸,發出強烈的渴望。他拿起筷子,夾起一大塊,迫不及待地送入口中。
“唔!”
滾燙的米粥入口的瞬間,陳青整個人都僵住了!他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瞳孔深處似乎有細微的光芒一閃而逝。
燙!這是第一感覺。但緊隨其后的,是一種他十六年人生中從未體驗過的、爆炸般的味覺沖擊!那不再是記憶中糊弄腸胃的、寡淡無味的糊狀物。每一粒米都在舌尖上清晰地舒展開來,釋放出難以形容的清甜!那甜味純凈、飽滿,如同新碾出的稻米在陽光下曝曬時散發的原始芬芳被濃縮了千百倍!米粒本身的質感變得無比分明,軟糯中帶著恰到好處的韌性,咀嚼時甚至能感受到淀粉在唾液作用下微妙轉化的過程。粥湯的順滑、谷物的醇厚、柴火賦予的獨特煙火氣……所有的滋味都像是被放大鏡聚焦了,無比清晰、無比強烈地沖擊著他遲鈍了太久的味蕾!
他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這米大約是去年秋收的陳米,帶著一絲極其細微的、沉淀后的谷物氣息,但恰恰是這絲氣息,賦予了這碗粥難以言喻的厚重底蘊。這哪里是食物?這分明是一場味覺的盛宴!是生命本身的禮贊!
陳青的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著,他甚至忘了咀嚼,滾燙的米粥滑下喉嚨,帶來一陣灼熱卻暢快無比的暖流。他猛地低下頭,幾乎是狼吞虎咽起來,筷子與碗沿碰撞發出急促的聲響。
“慢點!慢點吃!燙!”陳大石被兒子這近乎兇狠的吃相嚇了一跳,隨即又開懷大笑起來,眼角再次濕潤,“好!好!能吃就好!能吃是福!爹看著你吃,比吃龍肝鳳膽都香!”他坐在對面,手里捧著自己的碗,卻幾乎沒動幾口,只是咧著嘴,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舒展著,盛滿了失而復得的巨大幸福。
一碗粥很快見了底。陳青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感覺一股溫熱的暖流自胃部升騰而起,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與體內那股新生的、不斷奔涌的力量感交融在一起,仿佛干涸的土地得到了甘霖的徹底滋潤。他放下碗,只覺得渾身都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精力,恨不得立刻就去奔跑、跳躍,去嘗試那些被病魔禁錮了太久的動作。
“爹,我飽了!”陳青的聲音清亮有力,帶著一種蓬勃的朝氣,“咱啥時候上山?”
陳大石看著兒子眼中那毫不掩飾的渴望和活力,心中最后一絲擔憂也煙消云散,豪氣頓生:“好小子!走!咱爺倆這就走!讓后山那些柴禾瞧瞧,咱陳家的小子,站起來了!”
山風帶著雨后特有的清冽,卷過層層疊疊的翠綠,掀起陣陣林濤,發出低沉而悠遠的嗚咽。濕漉漉的泥土氣息、腐爛落葉的微酸、草木汁液的清新、野花若有若無的甜香……無數種氣味混雜在一起,被風裹挾著,如同洶涌的潮水般涌入陳青的鼻腔。他的嗅覺從未如此敏銳,每一種氣味都無比清晰,他甚至能分辨出十步之外那株野山姜被雨水打濕后散發的辛辣芬芳,以及更遠處一片苔蘚在陰暗處生長的濕潤氣息。
腳下是松軟的、吸飽了水分的腐殖層,踩上去發出輕微的噗噗聲。陳青跟在父親身后,腳步輕快得像是踩在云朵上。他貪婪地呼吸著,每一次吸氣都仿佛在痛飲瓊漿玉液,清涼的空氣沖刷著肺葉,帶來無與倫比的暢快感。目光所及之處,一切都纖毫畢現:葉片上殘留的水珠折射著天光,如同鑲嵌在翡翠上的鉆石;樹皮粗糙的紋理里,一只小小的甲蟲正奮力向上攀爬,它細腿上的絨毛都清晰可見;一只色彩斑斕的山雀從頭頂掠過,他甚至能看清它翅膀扇動時帶起的細微氣流是如何拂動下方嫩葉的。
“青兒,累不累?要是腿軟就跟爹說,咱歇歇?!标惔笫钢话涯サ蔑恋牟竦?,背上是一個空的大背簍,走在前頭,不時關切地回頭看看兒子。山路濕滑,有些地方陡峭,他生怕兒子初愈的身體吃不消。
“爹,我不累!”陳青的聲音帶著一絲興奮的喘息,他快走幾步,輕松地越過了父親,走到前面一段相對平緩的山路上,“這路……走著真舒服!”他忍不住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這撲面而來的山林氣息。身體里那股力量感隨著行走和呼吸,似乎在不斷地沉淀、夯實,變得更加可控,也更加磅礴。
陳大石看著兒子挺拔矯健的背影,心頭涌起一股暖流,咧開嘴無聲地笑了。他加快腳步跟上,指著前方一片相對稀疏、生長著不少硬木雜樹的山坡:“就那兒!那坡上的青岡木和櫟木,燒起來火硬,煙小!夠咱家用一陣子了!”
很快,父子倆來到了目的地。幾棵碗口粗細的青岡木和櫟樹佇立著,樹皮濕漉漉的,泛著深褐色的光澤。陳大石放下背簍,將柴刀遞給陳青:“青兒,你就在邊上看著,幫爹把砍下來的枝杈歸攏歸攏就成。爹來砍,這樹硬,費力氣!”
陳青接過沉甸甸的柴刀。冰冷的木柄握在手中,一種奇異的熟悉感油然而生,仿佛這刀天生就該屬于他。他掂量了一下,以往覺得頗為壓手的分量,此刻卻輕若無物。
“爹,讓我試試吧?”陳青看著父親,眼神里充滿了躍躍欲試的光芒。他迫切地想知道,自己身體里的這股力量,在需要爆發的時候,究竟能達到何種程度。
陳大石愣了一下,看著兒子眼中那不容置疑的自信光芒,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臉上帶著慈愛和縱容的笑意:“行!那你試試,就那棵小點的。”他指了指旁邊一棵稍細些的青岡木,“砍不動就歇著,別逞強,小心傷了筋骨!慢慢來,就當活動活動手腳?!?
陳青點點頭,走到那棵青岡木前。他學著父親往日的樣子,雙腳微微分開,略略下沉,穩住下盤。雙手握緊柴刀的木柄,高高舉起。目光落在樹干上那一點,精神前所未有地集中。深吸一口氣,胸腔里那股灼熱的力量感瞬間被調動,如同沉睡的巖漿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奔騰著涌向他的雙臂!
刀鋒劃破潮濕的空氣,帶起一聲短促而尖利的呼嘯!那速度遠超陳青自己的預期!他甚至沒看清刀鋒下落的軌跡,只覺雙臂肌肉一緊一放,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順著刀柄傾瀉而出!
“嚓!”
一聲極其干脆利落的悶響,如同快刀切入熟透的瓜果!
刀鋒深深地、毫無阻滯地嵌入了堅硬的青岡木樹干!入木極深,幾乎沒入了小半截刀身!被切斷的木質纖維發出沉悶的呻吟。
陳青愣住了。保持著揮刀下劈的姿勢,一時忘了動作。
陳大石更是目瞪口呆!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眼珠子幾乎要瞪出眼眶!那棵碗口粗的青岡木有多硬?他比誰都清楚!就算是他這樣常年勞作的壯漢,掄圓了柴刀,也得用盡全力、反復劈砍幾十下才能放倒!可兒子這一刀……這輕描淡寫、仿佛隨意揮出的一刀,竟有如此恐怖的威力?那切口平滑得像是被刨子刨過!這……這還是他那連桶水都提不動的病秧子兒子嗎?
“青……青兒?”陳大石的聲音干澀發顫,充滿了難以置信,“你……你……”
陳青這才回過神來,看著深深嵌入樹干的柴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握著刀柄的、依舊顯得瘦削的手,一股混雜著震驚、狂喜和一絲莫名戰栗的情緒沖擊著他。他猛地一用力,拔出了柴刀。刀鋒離樹的瞬間,那棵青岡木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巨大的創口處,木質呈現出慘白的斷裂面,清晰得刺眼。
“爹,這……好像不太一樣了?!标惽嗫粗赣H,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激動和一絲茫然。
陳大石幾步搶上前,伸出粗糙的手指,用力摸了摸那平滑如鏡的切口,又摸了摸樹干,感受著那堅硬的質地,臉上的表情變幻不定,最終化為一種近乎敬畏的凝重。他抬起頭,目光復雜地深深看了兒子一眼,昨夜那撼動天地的龍吟和異光再次無比清晰地浮現在腦海。他沉默了幾息,最終什么也沒問,只是重重地拍了拍陳青的肩膀,聲音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好小子!好!好力氣!那……這棵樹,歸你了!爹砍那棵大的!”他指了指旁邊一棵更粗壯的櫟樹,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憂慮。這力量來得太突兀,太……非人。
接下來的砍伐,完全顛覆了陳大石幾十年的認知。陳青像是被徹底點燃了斗志,他不再刻意收斂,每一次揮刀,都伴隨著短促的破風聲和沉悶的入木聲。那柄在他手中輕若無物的柴刀,此刻化身成了伐木的神兵利器!堅韌的青岡木在他面前,脆弱得如同朽木。刀光閃爍,木屑紛飛如雨,每一次劈砍都勢大力沉,精準地落在上一次的切口附近,加深著那道致命的傷痕。
“嚓!嚓!嚓!”
富有節奏的劈砍聲在山林中回蕩,帶著一種原始而強悍的力量感。陳青的動作越來越流暢,每一次揮刀,身體里的那股暖流就隨之奔涌一次,不僅沒有消耗的疲憊感,反而越來越澎湃,越來越隨心所欲。肌肉的每一次伸縮都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卻又協調無比。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刀鋒切入不同木質纖維時傳遞回來的細微差異阻力,并本能地調整著發力的角度和輕重。
不過幾十息的功夫,那棵碗口粗的青岡木,便在陳大石呆滯的目光注視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呻吟,巨大的樹冠開始傾斜、搖晃,帶動著周圍的枝葉嘩嘩作響,驚起一片飛鳥。
“青兒!快閃開!樹要倒了!”陳大石猛地回過神,厲聲吼道。
陳青早已敏銳地察覺到了樹干斷裂前的異響和震顫,他身形一晃,敏捷得如同山間的貍貓,瞬間便退到了數丈開外的安全地帶。
“轟隆——!”
一聲沉悶的巨響,青岡木巨大的身軀狠狠砸在地上,激起漫天泥漿和斷枝殘葉。地面似乎都為之微微一震。
陳大石看著轟然倒地的樹木,又看看旁邊兒子氣定神閑、連粗氣都沒喘一口的模樣,再看看自己那棵才砍出淺淺一道白印的櫟樹,巨大的落差感讓他一時失語。他抹了一把額頭不知是汗還是林中水汽的濕潤,走過去撿起陳青剛才用的柴刀,入手沉甸甸的,刀鋒依舊閃著寒光,沒有任何卷刃的跡象。他張了張嘴,最終只是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心中翻騰的驚濤駭浪壓下去,然后悶聲不響地走回自己的櫟樹前,更加用力地揮舞起柴刀,沉悶的劈砍聲再次響起,卻明顯多了幾分沉重的心事。
陳青看著父親沉默勞作的背影,心中那點初次展現力量的興奮感稍稍冷卻。他敏銳地捕捉到了父親眼神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憂慮。他撓了撓頭,不再多言,默默走到倒下的青岡木旁,開始麻利地用柴刀剔除細小的枝杈,將主干砍成適合背負的段木。動作又快又穩,顯示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嫻熟和力量。
父子倆各自忙碌著,山林間只剩下單調而有力的劈砍聲,以及風吹過林梢的低語。
當陳大石終于氣喘吁吁地將他那棵粗壯的櫟樹放倒,并分解成段時,陳青這邊早已完工。不僅那棵青岡木被處理得干干凈凈,斷成了整整齊齊的柴段,他甚至已經手腳麻利地將父親砍下的所有粗壯枝干也一并劈砍整理完畢。地上堆起了一大一小兩座柴垛,如同兩座沉默的黑色小山。
陳大石拄著柴刀,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后背的粗布短褂。他看著兒子面前那座明顯比自己這邊更大、更整齊的柴垛,又看了看兒子那依舊臉不紅、氣不喘的樣子,眼神復雜到了極點。他默默解下背上的大背簍,走到自己那堆柴垛前,開始往背簍里裝柴段。他挑選的都是粗壯沉實的硬木柴段,一根根塞進去,用力壓實,直到背簍邊緣再也塞不下,堆起一個尖尖的小頂。他試著提了提背簍的藤條肩帶,沉甸甸的分量讓他滿意地點點頭——這足夠家里燒上小半個月了。
“青兒,你……”陳大石剛想招呼兒子過來背他那堆相對小一些的柴垛,話還沒說完,就卡在了喉嚨里。
只見陳青徑直走向了他自己砍伐整理好的那座更大的柴垛。他沒有去拿背簍,而是彎下腰,伸出那雙在陳大石看來依舊顯得有些單薄的手臂,直接探向柴垛底部幾根最粗最沉的青岡木段。
“青兒!你干什么!”陳大石心頭一緊,失聲喊道。那幾根木段加起來的分量,怕是比他自己裝滿的背簍還要重上不少!尋常壯漢想抱起一根都費勁,更別說同時抱起幾根!他生怕兒子初愈的身體被這莽撞的舉動拉傷。
然而,陳青的動作沒有半分遲疑。他的雙手穩穩地扣住了那幾根粗木段的底部,腰背微微一沉,口中發出一聲短促而有力的低喝:“起!”
在陳大石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那堆小山般的沉重柴垛,竟被陳青硬生生地、穩穩當當地從地上抱了起來!陳青的雙臂肌肉在粗布衣袖下清晰地繃緊隆起,但臉上卻看不到絲毫吃力的表情。他甚至還有余力調整了一下姿勢,讓那堆高聳的柴垛穩穩地靠在他并不寬闊的胸膛和肩膀上。柴垛的高度,幾乎超過了他的頭頂一大截,遠遠看去,就像一個移動的微型柴山!
陳青抱著這令人瞠目結舌的巨大柴垛,穩穩地向前邁了兩步,腳步扎實,落地無聲,仿佛他肩上扛著的不是幾百斤重的硬木,而是一大捆輕飄飄的稻草。他轉過頭,對著徹底石化的父親,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朝氣:“爹,走吧?我這邊好了!”
陳大石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嘴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看著兒子抱著那堆駭人的柴垛,像座移動的小山般穩穩當當地走過來,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微微下沉。兒子臉上那輕松的笑容,在陳大石眼中,卻帶上了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非人感。他下意識地、有些慌亂地低下頭,避開了兒子的目光,胡亂地“嗯”了兩聲,聲音干澀得厲害,然后默默地、有些吃力地背起了自己那個沉重的背簍,佝僂著背,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引路。沉重的背簍壓在他寬厚的背上,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腳印,但他心中的重量,卻遠比這背簍沉重千百倍。
回程的山路變得異常沉默。只有陳大石沉重的腳步聲、略顯粗重的喘息聲,以及陳青抱著巨大柴垛行走時,腳下發出的那種異常穩定而輕微的“沙沙”聲。
陳青跟在父親身后,心中那點初展力量的興奮感,在父親長久的沉默和偶爾投來的、帶著復雜難言情緒的目光中,漸漸冷卻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淡淡的失落和困惑。他低頭看著自己懷中的柴垛,感受著那沉甸甸的、卻絲毫無法對他構成負擔的分量。這力量……似乎并沒有讓父親更開心?反而讓他更加憂慮了?
他嘗試著放緩腳步,讓懷里的柴垛隨著步伐微微晃動,顯出一點“吃力”的樣子。但這拙劣的偽裝,在父親那沉默而寬厚的背影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就在這沉悶的氣氛幾乎要凝固時,山路旁的灌木叢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窸窣聲!
一道灰黃色的影子如同離弦之箭,猛地從一叢茂密的蕨類植物下躥了出來,貼著濕滑的地面,閃電般地向山坡下方沖去!
是一只肥碩的野兔!它似乎被父子倆的腳步聲驚動,慌不擇路地逃竄,速度快得驚人,灰色的皮毛在斑駁的林間光影中一閃而逝,只留下晃動的草葉和淡淡的土腥味。
幾乎是同時,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近乎本能的沖動瞬間攫住了陳青!那不是饑餓的捕食欲望,而是一種純粹的、對于速度的極致渴望!仿佛他身體里每一個沉睡的細胞都在此刻被點燃,都在瘋狂地吶喊:追上它!超過它!
這股沖動來得如此猛烈,如此不容抗拒!陳青甚至來不及思考,身體已經先于意識做出了反應!
“爹!等我一下!”
他低吼一聲,甚至來不及放下懷中的巨大柴垛,雙腿的肌肉驟然爆發出恐怖的力量!雙腳狠狠蹬在濕滑的泥地上!
“轟!”
腳下的泥土和腐葉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炸開一個淺坑!陳青整個人化作一道模糊的灰影,抱著那堆小山般的柴垛,以一種完全違反常理的姿態,轟然啟動!朝著野兔逃竄的方向狂飆而去!速度之快,竟帶起一股強烈的勁風,將他身后地上的落葉和塵土都卷得飛揚起來!
陳大石只覺一股惡風從身邊猛地刮過,眼前一花,兒子抱著柴垛的身影已經沖出去十幾丈遠!他甚至沒看清兒子是怎么起步的!
“青兒!小心!”陳大石驚駭欲絕的呼喊聲在林中炸響,充滿了恐懼。抱著那么重的東西,在濕滑陡峭的山坡上奔跑?這簡直是找死!
前方的陳青,此刻卻陷入了一種極其微妙的狀態。啟動的瞬間,他只覺得一股狂暴的力量從足底炸開,推動著他向前猛沖,快得讓他自己都心驚肉跳!懷中的柴垛因為巨大的慣性猛地向后拉扯,幾乎要將他帶倒!眼前的景物瘋狂地拉成模糊的線條!
失控!絕對的失控!
他就像一匹被點燃了尾巴的野馬,空有驚世駭俗的蠻力,卻完全不懂得如何駕馭這驟然爆發的速度!他的身體協調性遠遠跟不上這股力量的節奏!
“砰!”
一聲悶響!陳青只覺得左肩猛地一震,一股巨大的反作用力傳來,懷里的柴垛都差點脫手飛出!他眼角的余光瞥見,自己竟在高速奔跑中,毫無緩沖地撞在了一棵碗口粗的松樹上!那棵倒霉的松樹劇烈地搖晃著,樹皮被撞得碎裂剝落,簌簌落下。
然而,預想中骨斷筋折的劇痛并沒有傳來。肩膀處只是傳來一陣酸麻,瞬間就被體內奔涌的暖流撫平。反倒是那棵松樹,在不堪重負的呻吟聲中,根部發出令人牙酸的斷裂聲,緩緩地、帶著不甘地向側面傾倒下去!
“轟隆!”又是一聲巨響,松樹重重砸在地上,激起漫天塵土。
這劇烈的撞擊和阻擋,非但沒有讓陳青停下,反而像是一塊投入滾油中的冰塊,瞬間激發了他身體里那股力量更加狂暴的回應!一股更加灼熱、更加洶涌的洪流自四肢百骸深處奔涌而出,粗暴地沖刷著他滯澀的筋骨!仿佛有無數道無形的枷鎖在這一撞之下被硬生生沖破、粉碎!
一種難以言喻的明悟感,如同閃電般劈入陳青的腦海!
奔跑!不是用蠻力去蹬踏,而是將力量如流水般灌注于足下!每一次踏地,力量自足跟而生,沿小腿、大腿、腰脊節節貫通,最終傳遞至全身,形成一種完美的推動!身體的重心要低,要穩,如同滑行!雙臂的擺動,呼吸的節奏……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股力量的洪流沖刷下,瞬間變得清晰無比!
那感覺,就像沉睡了千年的古老記憶,在這一刻轟然覺醒!
“嗬!”
陳青喉間發出一聲低沉而充滿力量的咆哮,眼中銳利的光芒暴漲!他猛地調整重心,腰背如弓般蓄力,雙腿再次發力蹬踏!
這一次,不再是蠻牛般的沖撞!
“咻——!”
一聲尖銳到幾乎要撕裂空氣的破空聲驟然響起!
陳青的身影,連同他懷中那堆巨大的柴垛,瞬間化作了一道模糊的、拉長的灰線!速度比剛才快了何止一倍!他的動作變得無比協調流暢,每一次蹬踏都充滿了爆炸性的力量,卻又帶著一種奇特的輕盈感。濕滑的泥地和崎嶇的山石在他腳下仿佛變成了平坦的大道。他如同御風而行,緊貼著地面,以一種匪夷所思的高速,向著那只已經逃出很遠的灰影狂飆突進!
前方那只野兔似乎也感受到了身后傳來的、如同實質般的恐怖威脅!它亡魂大冒,將速度提升到了極致,在灌木叢和亂石間瘋狂地變向、跳躍,試圖甩掉這可怕的追獵者!
然而,此刻的陳青,眼中只剩下前方那道不斷變向的灰影。他的視覺被強化到了極致,野兔每一次蹬腿、每一次轉向的微小預兆,都清晰地落入他眼中。他的身體如同最精密的器械,無需思考,本能地隨著野兔的軌跡高速變向、急停、再加速!
“唰!”
陳青的身影緊貼著地面掠過一片濕滑的青苔覆蓋的巖石,帶起的勁風將巖石上的水珠都吹得四散飛濺。
“砰!”
他一步踏在一塊松動的山石上,石頭瞬間碎裂,而他借力高高躍起,抱著柴垛的身影在空中劃出一道短暫的弧線,穩穩落在數丈之外,落地無聲,繼續狂追!
林間的景象在陳青眼中飛速倒退,拉成一片模糊的綠色光帶。風不再是阻力,而是被他的身體強行撕開、排向兩側的激流,發出尖銳的呼嘯聲,刮得他臉頰生疼,卻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的自由感!力量在血脈中奔涌咆哮,速度在腳下盡情釋放!他感覺自己仿佛掙脫了某種沉重的束縛,正在向著天空、向著風、向著無限的可能……展翅!
距離在瘋狂地拉近!十丈、五丈、三丈……那只亡命奔逃的野兔,灰色的皮毛在陳青銳利的眼中已經清晰可見,甚至能看到它因極度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腹部!
就在陳青的手指幾乎要觸碰到野兔后腿那蓬松毛發的瞬間——
“唧唧!唧唧唧!”
一陣極其微弱、卻充滿驚恐和絕望的稚嫩鳴叫聲,如同細針般刺破了風聲,清晰地鉆入陳青的耳中!
聲音來自側上方!
陳青那如同鷹隼般鎖定著野兔的目光,猛地向上抬起!瞳孔驟然收縮!
只見山路斜上方,一棵高大楓樹的枝椏間,一個用細枝和草葉精心編織的鳥巢,因為剛才陳青高速奔跑帶起的強烈氣流震動,以及附近那棵松樹倒下引發的連鎖震動,此刻正搖搖欲墜!鳥巢的邊緣,一只羽毛稀疏、渾身肉粉色的雛鳥,正驚恐地、徒勞地撲打著它那尚未長齊羽毛的稚嫩翅膀,試圖抓住正在崩塌的巢穴邊緣!它的半個身子已經探出了巢外,正隨著鳥巢的劇烈晃動而岌岌可危!下方,是數丈高的虛空!
那只肥碩的野兔,在陳青分神的剎那,如同鬼魅般猛地一個急轉彎,消失在了一片茂密的荊棘叢中,再也無跡可尋。
然而,陳青已經顧不上那只兔子了。他的全部注意力,瞬間被那只即將墜落的脆弱生命所攫??!
沒有絲毫猶豫!
陳青狂奔的身影如同被無形的巨手猛然拉住,由極動瞬間轉為極靜!巨大的慣性沖擊下,他腳下的泥土和碎石轟然炸開一個更深的坑!懷中的柴垛因為驟停的巨大慣性猛地向前傾覆!
就在柴垛即將脫手砸落的千鈞一發之際,陳青腰腹核心爆發出驚人的力量,硬生生穩住身形!同時,他抱著柴垛的雙臂猛地向側面一甩!
“呼!”
那堆沉重的柴垛,如同被投石機拋出一般,劃過一個短促的弧線,穩穩地、重重地落在旁邊一塊相對平坦的空地上,發出一聲悶響,激起一片塵土。
而陳青本人,在甩出柴垛的同時,身體已經如同離弦之箭般再次啟動!這一次,他的目標是那棵高大的楓樹!目標,是那只即將墜落的雛鳥!
他的速度快到了極致!身體壓得極低,幾乎貼著地面,雙腿的每一次蹬踏都爆發出恐怖的力量,推動著他如同炮彈般射向楓樹!短短十幾丈的距離,瞬息即至!
就在那只雛鳥終于無法抓住邊緣,發出一聲凄厲短促的哀鳴,小小的身體無助地脫離鳥巢,向著下方虛空墜落的瞬間!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沖到了楓樹之下!
陳青看也不看那墜落的雛鳥,他的目光牢牢鎖定在鳥巢下方一根粗壯的橫枝上!在雛鳥脫離鳥巢、開始下墜的同一剎那,陳青的雙腿如同壓縮到極致的彈簧,猛地蹬踏地面!
“轟!”
腳下的泥土再次炸開!
他的身體沖天而起!如同一顆逆射的流星,帶著一往無前的氣勢,直撲那根離地數丈高的粗壯橫枝!跳躍的高度遠超常人想象!
右手五指張開,如同鐵鉗,精準無比地、穩穩地一把撈住了那只剛剛開始下墜、驚惶尖叫的雛鳥!入手是溫熱而顫抖的、極其脆弱的小小生命。
而他的左手,在同一瞬間,也牢牢地抓住了那根粗壯的楓樹枝椏!巨大的沖擊力讓整根樹枝都劇烈地晃動起來,樹葉如同暴雨般簌簌落下。
陳青的身體借著沖勢,靈巧地在空中完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翻轉,如同猿猴般穩穩地落在了那根粗壯的橫枝上。他單膝微屈,左手抓著樹枝穩定身形,右手則小心翼翼地攤開,將那只瑟瑟發抖、閉著眼睛絕望尖叫的雛鳥護在掌心。
成功了!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如同擂鼓。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發出轟鳴。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爆發出的速度、力量、精準的判斷和協調性,讓陳青自己都感到一陣微微的戰栗。他低頭看著掌心中那團溫熱顫抖的粉紅小生命,一種奇異的暖流涌上心頭,混雜著后怕、慶幸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滿足感。
“唧……唧唧……”雛鳥似乎感受到了危險解除,微弱的叫聲里充滿了委屈和依賴,小腦袋在陳青的手指上蹭了蹭。
陳青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輕輕撫了撫雛鳥稀疏的絨毛,動作溫柔無比。他抬起頭,看向那個已經傾斜了大半、搖搖欲墜的鳥巢。巢穴里,還有另外兩只同樣羽毛未豐的雛鳥,正驚恐地縮在角落,發出微弱的哀鳴。
他深吸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姿勢,如同最靈巧的猿猴,一手護著掌心的雛鳥,一手抓著樹枝,身體在楓樹茂密的枝椏間輕盈地移動、攀援。每一次借力都恰到好處,動作流暢而穩定,幾個起落,便已接近了那個岌岌可危的鳥巢。
他小心翼翼地將掌心的雛鳥放回巢中,又檢查了一下巢穴的穩固程度,將幾根松脫的枝條重新塞緊、壓實。三只雛鳥擠在一起,發出細弱的叫聲,似乎安心了不少。
做完這一切,陳青才松了口氣。他直起身,站在楓樹一根離地數丈、視野開闊的高枝上,下意識地舉目遠眺。
剎那間,整個世界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壯闊姿態,鋪展在他的眼前!
連綿起伏的蒼翠山巒如同凝固的綠色波濤,一直延伸到目力所及的盡頭,與淡青色的天際交融。雨后初晴,山間蒸騰起薄紗般的乳白色嵐氣,在陽光的照射下,如同流淌的熔銀,纏繞著青翠的峰巒,緩緩流動、變幻。山腳下,陳家村那幾十戶低矮的泥墻茅舍、蜿蜒的溪流、阡陌縱橫的田地,都變得渺小而清晰,如同孩童隨意擺放的玩具。更遠處,一條土黃色的官道如同細長的帶子,穿過青綠的田野,消失在遠方的山隘之后。他甚至能隱約看到官道上幾個移動的、如同螞蟻般大小的黑點。
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帶著山林的氣息,鼓蕩著他身上單薄的粗布衣衫,獵獵作響。陽光毫無遮擋地灑落,溫暖地包裹著他。站在這遠離塵囂的高處,俯瞰著腳下蒼茫的大地,一種難以言喻的豪情伴隨著體內奔流不息的力量感,在陳青胸中激蕩、升騰!仿佛掙脫了某種無形的桎梏,整個世界都在向他敞開懷抱!
他忍不住張開雙臂,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浩瀚的天地、這自由的清風,盡數吸入肺腑之中!胸膛里那顆有力的心臟,在陽光的照耀下,如同擂響的戰鼓,咚咚作響,充滿了對新生的無限渴望和對未來的無盡憧憬!
陳大石趕到楓樹下時,正好看到兒子站在數丈高的樹杈上,張開雙臂擁抱天地的背影。夕陽的余暉如同熔化的金液,潑灑在陳青單薄卻挺得筆直的脊背上,為他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金邊。山風鼓蕩著他破爛的衣袂,獵獵作響,整個人仿佛要乘風歸去。
那一瞬間的畫面,深深烙印在陳大石的眼底,讓他心頭猛地一揪,一種混雜著驕傲、擔憂和巨大疏離感的復雜情緒瞬間淹沒了他。兒子身上發生的變化,已經遠遠超出了“病愈”的范疇。那站在高處俯瞰的姿態,那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非人的力量與速度……昨夜那場龍雨,究竟賜予了青兒什么?是福……還是禍?
“青兒!”陳大石仰著頭,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快下來!太高了!危險!”
樹上的陳青聞聲回頭,臉上還殘留著俯瞰天地時那種激蕩的豪情,但看到父親布滿汗水和泥污、寫滿擔憂的臉龐時,那光芒迅速斂去,化為溫和的笑意:“爹,沒事!我這就下來!”他答應著,動作卻依舊輕捷無比,一手護著鳥巢的方向,一手抓著樹枝,幾個利落的騰挪轉折,便已穩穩落在地上,甚至沒有濺起多少塵土。
他走到自己之前甩出的那堆柴垛旁,再次彎腰,輕松地將那座小山抱了起來,動作流暢自然,仿佛那只是隨手可拾的稻草。
陳大石看著兒子輕松寫意的動作,嘴唇動了動,最終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背起自己那沉重的背簍,沉聲道:“走吧,天快黑了?!?
夕陽徹底沉入西山,只在天際留下一抹燃燒殆盡的暗紅余燼。深紫色的暮靄如同巨大的帷幕,緩緩垂落,籠罩了起伏的山巒和林木。歸巢的倦鳥發出最后的啁啾,聲音在寂靜下來的山林間顯得格外清晰。
父子倆一前一后,沉默地走在回家的山路上。陳青抱著柴垛,腳步輕快。陳大石背著背簍,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扎實,仿佛要將心中的千鈞重擔踩進腳下的泥土里。
當村口那幾棵熟悉的歪脖子老槐樹模糊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中時,夜色已濃。點點昏黃的燈火在村舍的窗欞間亮起,如同散落在大地上的星辰,帶來一絲人間煙火氣的暖意。晚風帶著涼意,吹拂過汗濕的脊背。
“青兒,”陳大石忽然停下了腳步,聲音低沉地響起,打破了長久的沉默,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今天……你砍柴,追兔子,上樹救鳥……爹都看在眼里?!?
陳青也停了下來,抱著柴垛,靜靜地站在父親身后,等著下文。他能感覺到父親語氣里的沉重。
陳大石緩緩轉過身。黑暗中,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但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如同兩簇在暗夜里燃燒的炭火,緊緊盯著陳青,一字一句,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爹高興!真的!比得了金山銀山都高興!老天開眼,讓你活過來了,還給了你……給了你這身力氣!”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帶著濃重的鼻音,那是強忍淚意的哽咽。
“但是,”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近乎恐懼的警醒,“青兒,你得記住爹的話!這身力氣……來得太怪!太嚇人!在咱們這地界,是福是禍,誰也說不準!”
他上前一步,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陳青抱著柴垛的手臂上,力道大得驚人,傳遞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告誡:
“藏好它!別輕易在人前顯露!尤其是在村子里!更別讓……別讓那些‘外人’瞧出半點端倪!”他刻意加重了“外人”兩個字,眼神在黑暗中閃爍著復雜難明的光,“這世道……怕是要變了。爹活了半輩子,沒見過昨夜那樣的天象,更沒見過……像你今天這樣的力氣!”
他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夜氣,聲音沉得像壓上了整座大山:
“爹不知道那場雨,那……那動靜,到底意味著什么。爹只知道,咱們陳家,就是土里刨食的平頭百姓!天降異象,必有妖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青兒,你記住!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強!”
陳大石的話,如同冰冷的山泉,瞬間澆熄了陳青心中因力量而燃起的火焰,只留下一種沉甸甸的涼意。他抱著柴垛的手臂微微僵硬了一下。父親話語里那深沉的擔憂、對“外人”的警惕,以及那句“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像沉重的石頭壓在他的心頭。是啊,這力量……終究是異類。
“嗯,爹,我記住了?!标惽嗟吐晳?,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格外清晰,也格外鄭重。
陳大石似乎還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兒子的手臂,發出一聲悠長而沉重的嘆息,轉身,繼續邁著沉重的步伐,朝著村中那點昏黃的燈火走去。那嘆息聲里,混雜著失而復得的巨大喜悅,以及一種面對未知巨變時,小人物本能的無助與深沉的憂慮。
陳青默默地跟在父親身后,重新抱起柴垛。他抬起頭,望向深邃的夜空。
墨藍色的天幕上,無數星辰正次第點亮,璀璨得如同撒落的碎鉆。那浩瀚的星河,亙古而神秘,靜靜地流淌著,仿佛在無聲地訴說著宇宙的奧秘。昨夜那場改變了他命運的龍雨,那響徹天地的龍吟,那烙印在靈魂深處的偉岸身影……這一切,是否也如這漫天星辰般,是這浩瀚天地間早已注定的軌跡?
父親那句“世道怕是要變了”的低語,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圈深遠的漣漪。
他低下頭,目光落在自己那雙在星光下顯得異常穩定的手上。這雙手,昨日還連端起一碗水都顫抖不已,今日卻已能輕易抱起數百斤的重物,快若閃電,力能斷樹。指骨勻稱,皮膚下隱隱有溫潤的光澤流動,仿佛蘊藏著無窮的生機。
力量在血脈中無聲奔涌,如同地下潛行的熾熱巖漿,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和……隱隱的躁動。他輕輕握緊拳頭,指節發出細微卻充滿力量的爆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肌肉纖維的每一次舒展與收縮,感受到骨骼深處傳來的堅韌回響。這不再是病體沉疴的孱弱,而是脫胎換骨后的生機盎然!
夜風吹拂,帶來遠處田野里濕潤的泥土氣息和村舍間飄散的淡淡炊煙味道。這些往日尋常的氣味,此刻在他的嗅覺中卻呈現出前所未有的豐富層次。他甚至能分辨出隔壁張嬸家灶膛里燃燒的是新打的松木柴,帶著特有的清香,而自家院墻邊那叢夜來香,已在夜色中悄然綻放,散發出絲絲縷縷甜膩的芬芳。
他側耳傾聽。村中土狗懶洋洋的吠叫,鄰家孩童睡夢中的囈語,更遠處溪水流淌的淙淙聲,甚至夏蟲在草叢深處摩擦翅膀的細微沙沙聲……無數聲音匯聚成一張無形的網,清晰地籠罩著他的感知。整個世界,從未如此生動、如此鮮活地呈現在他的面前。
“爹,”陳青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夜色里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初生牛犢般的銳氣,“您放心。我……會小心的?!彼D了頓,目光再次投向那浩瀚無垠的星空,眼底深處,仿佛有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金芒一閃而逝,如同沉入深潭的流星,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但我覺得……這力氣,這身子骨,是老天爺……是那場雨賜給我的??偛粫皇菫榱丝巢癜??”
陳大石佝僂前行的背影猛地一頓。他沒有回頭,只是那背負著沉重背簍的肩膀,似乎又往下沉了沉,在濃重的夜色里,顯得格外蒼涼而沉默。過了許久,才傳來他一聲更低沉、更悠長的嘆息,消散在帶著草木清香的夜風里,再無言語。
父子倆的身影,一大一小,一前一后,沉默地融入了陳家村點點昏黃的燈火之中。身后的山林隱入濃重的黑暗,只余下風吹過樹梢的低語,以及那棵最高大的楓樹枝椏間,隱約傳來的幾聲雛鳥安眠的、細弱啾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