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更深，庭燎漸熄。

鄭鐵錘與遲阿力早已醉得不省人事，被老趙頭像扛麻袋似的塞進馬車，車輪碾著青石板咕嚕嚕遠去，徒留一院酒香。

伊人領著幾個小丫鬟收拾殘羹，碗碟相碰的脆響驚醒了檐下打盹的貍奴。

陳懷瑾倚著石桌揉按太陽穴，夜風裹著未燃盡的炭灰打著旋兒掠過腳邊，醺然醉意里，瞥見一抹孤影仍守在將熄的篝火旁。

梨花槍斜插青磚，紅纓垂落如血。蕭燼蘿抱膝坐在火星零落的灰堆前，跳動的余燼在她眸中明明滅滅。

“阿蘿？”

陳懷瑾拎著醒酒湯走近，衣擺掃過滿地狼藉。少女肩頭幾不可察地一顫，卻未回頭。夜風掠過她束發的紅繩，銀鈴輕響，恍若嘆息。

“姐姐真幸福......”

這句話輕得像是篝火里爆開的最后一點火星。

蕭燼蘿突然起身，足尖勾起長槍，槍尖在月下劃出半道銀弧，那雙慣常凌厲的眸子轉過來時，竟含著陳懷瑾從未見過的瀲滟水光，卻又在視線相接的剎那，如刀歸鞘般倏然隱去。

陳懷瑾怔在原地。

夜露漸濃，遠處傳來三更梆子聲，他望著那道漸行漸遠的背影——槍尖拖過青石板的輕響，像極了誰的一聲嘆息。

端午正午，建康城萬人空巷。

秦淮河畔，鼓聲如雷，彩旗獵獵，青石板街道上人頭攢動，彩幡招展。

沈江淩一襲藕荷色羅裙，牽著李阿沅的手擠進脂粉鋪子，蒹葭和伊人像兩只小雀兒似的跟在后面，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鎏金嵌貝的妝匣，遲阿力護著幼妹走在三步之外，粗糲手掌隔開洶涌人潮。

陳懷瑾負手立在河畔柳蔭下，望著遠處旌旗獵獵的龍舟。

蕭燼蘿抱槍倚在身側，紅纓在風中輕晃，這丫頭今日難得換了藕荷色襦裙，發間卻仍固執地簪著那支銀槍頭磨成的發釵。

“阿蘿不去看胭脂？”他故意逗她。

少女輕哼一聲，槍尖戳了戳地上青苔：“那些俗物......”話音未落，忽聽鼓聲震天——

十二條龍舟破浪而來！

彩衣槳手齊聲呼喝，浪花飛濺處，但見一尾金鱗鯉魚從舟頭躍起，在陽光下劃出道耀眼的弧線，撲通落回水中。

兩岸頓時歡呼雷動。

蕭燼蘿不自覺地向前半步，槍穗隨風揚起。陳懷瑾余光瞥見她繃緊的側臉，這丫頭明明看得入神，偏要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樣。

人群外圍，鄭鐵錘帶著岳家舊部扮作販夫走卒。賣炊餅的漢子腰間別著短刀，挑擔的貨郎扁擔里藏著鐵尺。

“陳大人也來湊這熱鬧？”

高通判攜家眷踱步而來，便服下露出半截艾草香囊。

陳懷瑾見是高通判，兩人寒暄了一番。

正寒暄間，忽聽一陣急促腳步聲——

蒹葭提著裙裾跌跌撞撞奔來，鬢間石榴花歪斜欲墜，小臉漲得通紅。她一把拽住陳懷瑾的衣袖，聲音帶著哭腔：“老爺！夫人、夫人在胭脂鋪子被人欺侮了！”

陳懷瑾眸色驟然一沉。

他當即向高通判拱手告辭，轉身大步流星朝胭脂鋪趕去，蕭燼蘿提槍緊隨其后，紅纓在風中獵獵作響。

鋪內，爭吵正酣。

出乎意料的是，與人爭執的并非沈江淩，而是素來溫順的伊人——小丫頭此刻像只炸毛的貓兒，將沈江淩和李阿沅護在身后，正與一名華服婦人對峙。

那婦人約莫四十出頭，滿頭珠翠，眉梢吊著三分刻薄，她身旁站著個翡翠羅裙的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李主簿家的小姐李如煙。

陳懷瑾腳步一頓，眼底寒光微閃。

好得很，新仇舊怨，今日倒湊齊了。

胭脂鋪內，暗香浮動。

遲阿力雙拳緊握，黝黑的面龐漲得發紫；沈江淩輕蹙蛾眉，眸中盡是無奈；李阿沅則死死咬住下唇，眼中淚光瀲滟，卻倔強地不肯落下。

“夫君...”見陳懷瑾趕來沈江淩湊近低語。

原來方才眾女挑選胭脂時，遲阿力正帶著幼妹在隔壁布莊扯花布。

李阿沅見小丫頭怯生生的模樣，好心拉她過來試戴絹花。

偏巧撞見李如煙陪著李家大房前來——這位大房娘家勢大，雖人老珠黃卻最是善妒。

李如煙因府衙受辱之事懷恨在心，見李阿沅清麗脫俗，便故意在大房耳邊煽風點火，將李阿沅與遲阿力說成夫妻。

“這等賤民也配娶這般嬌娘？”大房尖利的嗓音猶在耳畔。

她先是譏諷李阿沅“自甘下賤”，又罵遲阿力“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沈江淩出面調解，反被連帶著羞辱“與賤民為伍”。

李如煙則是在一旁捏著繡帕輕笑，目光在遲阿力與李阿沅之間曖昧地掃視，“倒是郎情妾意得很...”

她刻意將“妾”字咬得極重。

李家大房頓時會意，吊梢眉一豎：“下賤胚子也配用這等好胭脂？莫不是偷了主家的銀錢？”

沈江淩剛欲辯解，卻被那婦人連珠炮似的譏諷堵了回來：“小娘子與這等粗鄙之人廝混，想必也不是什么好貨色！”

伊人此刻正擋在眾人身前。

這平日溫順如兔的小丫頭，此刻卻像炸毛的貓兒，死死盯著大房身后摩拳擦掌的丫鬟。

“我家老爺說過——”她聲音發顫卻字字清晰，“誰也不能讓夫人受委屈！”

那大房何曾受過這等頂撞？冷笑一聲，翡翠鐲子磕在柜臺上鐺地一響：“給我掌這賤婢的嘴！”

“啪！”

翡翠鐲子重重砸在檀木柜臺上，那膀大腰圓的嬤嬤已然擼起袖子，腕間三寸寬的銀鐲叮當作響，蒲扇般的巴掌眼看就要落下——

陳懷瑾眸底寒光驟現。

朋友妻受辱，豈能坐視？陳府的人，更不是誰都能動的！

“阿蘿，遲阿力。”他聲音不大，卻似金鐵交鳴，“把這幾個人——”

“丟出去。”

蕭燼蘿紅唇一勾，梨花槍“錚“地杵地。遲阿力早已按捺不住，鐵塔般的身軀往前一橫，驚得那兩個嬤嬤連退三步。

“陳大人！”李如煙失聲驚呼，“你可知道這是誰家的——”

“我管你是誰家的。”陳懷瑾冷笑打斷，“便是天王老子來了，今日也占不了這個理！”

話音未落，蕭燼蘿槍桿一挑，那嬤嬤的銀鐲“當啷”一聲飛了出去，正砸在大房腳邊。遲阿力更是一手一個，像拎雞崽似的將人往外拖。

圍觀的百姓嘩然散開一條道，眼睜睜看著這群趾高氣揚的貴人，被狼狽地“請”出了胭脂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