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燈火通明,不少貴人已經入座。
蘇景這次被分配到屋檐下的一張圓桌,他服務的對象,依舊是三個腦滿肥腸的胖子。
場上的賓客里,胖子和上次一樣,占據多數,也不知道為什么。
蘇景沉默站在圓桌側面,關注本桌貴人的同時,余光掃視周圍,耳朵也豎了起來,留心著周圍幾張桌子貴人的談話和動作,一切消息和細節,都不放過。
身份低微,命如草芥,想要死中求活,實在很難。
必須要踮起腳尖揚起頭顱,拼勁所有的力氣,或許才能找到一絲生機。
好在,毅力和勇氣,這種東西,蘇景并不缺少。
就在這時,一道粗豪的聲音傳來:“聽濤,俺看你邊上那個小子,挺順眼的,讓他過來伺候俺,行不?”
蘇景身旁的那名青年胖子扭頭看去,見說話的是許鎮撫,連忙站起身來,拱手一禮,道:“拜見許叔父。”
他瞪了一眼蘇景:“許叔父看上你了,還不趕緊過去,愣著干嘛?”
蘇景心頭咯噔一聲,納悶這許鎮撫為何召他過去,亦不知是福是禍。
但他反應很快,朝那青年胖子一禮后,就快步走了過去。
來到許鎮撫身前兩米處,彎腰一禮:“拜見鎮撫大人?!?
“哦?你小子怎么知道俺的官職?”許鎮撫打量著蘇景,好奇道。
“五日前的宴會,鎮撫大人也在場,小的聽到府君大人如此稱呼您,就記住了?!?
實際上,上次宴會中出現過的人,蘇景都將其記在心底。
“倒是個細心的?!痹S鎮撫微微點頭,旋即就轉過臉,不再理會蘇景。
蘇景心念轉動,臉上卻不動聲色,沉默站在一側,恪守本分。
“許大人,這小子有什么特殊之處么,你怎么特意把他要過來了。”桌上一名貴人好奇道。
另一名貴人打量了一下蘇景,試探道:“莫非許大人想通了,也想體驗一下血食的滋味,瞧上了這小子?”
先前一人目光微閃,笑著接話:“其他人沒有享用血食的資格,可如果是許大人想要嘗試一二,府君大人定會欣然賞賜。”
兩人話里話外露出的意思,落在蘇景耳中,無異于雷霆炸響。
可他站在那里,卻仿佛什么也沒聽到,臉上沒有任何反應。
許鎮撫留心觀察著蘇景,看到其表現,內心不由暗暗點頭:
好小子,小小年紀,的確異于常人,難怪長歌愿意為他說話。
他心里默默給出評價,臉上卻沒有絲毫表露,甚至都沒多看蘇景一眼。
許鎮撫捏起一顆核桃仁,扔進嘴里,回道:“你倆可莫要開俺老許的玩笑,血食那是誰都能享用的么?
享用血食乃是黃家的特殊禮儀,就算是黃氏族人,有資格享用的也不多。俺一個行伍出身的泥腿子,哪有資格享用?”
不是沒有資格,而是不愿意,看來許鎮撫還沒有徹底倒向府君的打算……先前說話的兩名貴人心如明鏡。
知道了許鎮撫的想法,他倆自然不會沒趣的繼續討論這個話題,笑著打個哈哈,就談起其他事情。
“黃家、血食、特殊禮儀……”蘇景聽著三人談話,隱隱生出一些猜測。
這些猜測,對他的處境沒有幫助,但基于多年臥底的習慣,他還是將其記在心底。
這時,連綿高昂的唱名聲響起。
府君來了。
他一身白衣,依舊作書生打扮,乍一看去,溫潤如玉。
可是,見識過上次那血腥畫面的少年們,看到府君,都是心底發寒。
那陳主祭和宋司座,也還是上次的打扮,就像是府君的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流程和上次差不多。
只不過這次略過了談論家國大事的階段,取而代之的是府君著重點名了幾個遠道而來的貴客。
幾度舉杯后,舞女上場,絲竹之音響起,場上很是熱鬧。
接下來,倒是沒有吟詩作對的環節,而是猜謎。
蘇景一直恪守本分,沒有多余舉動,只是將幾名上次出現過的熟客的官職姓名都記了下來,并通過一些細節暗暗推測他們的性格喜好。
每逢大事要靜氣!
雖然時間緊迫,他要盡快想辦法獲得貴人賞識,可上次那少年的前車之鑒告訴他,這種事本身具有極大風險,必須要小心行事、找準時機才行。
那許鎮撫在飲酒作樂之余,也暗暗留心著蘇景。
蘇景的諸多表現,都被他收入眼底。
他知道蘇景此刻內心必然極度焦灼,可其表現的卻是淡定自若。
越是在危機的關頭,越能看出一個人的秉性。
許鎮撫閱人無數,都不得不承認,單論心性,此子是他見過的年輕人中數一數二的角色。
“可惜,沒有資質,心性再好,用處也不大。罷了,既然長歌開口了,就幫這小子一次?!痹S鎮撫心中暗道。
就在這時,錦衣管事揮了揮手,舞女們紛紛下臺。
府君安然而坐,舉目從場上緩緩掃過。
貴人們意識到什么,紛紛停止話頭,不少人都將目光落在身邊的少年身上。
喧囂盡去,歸于寂靜。
少年們也意識到即將發生的事情,心臟都提到嗓子眼里,紛紛低頭做鵪鶉,生怕府君或者身邊貴人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
一股森然的氣場,從府君身上激蕩而出,恍若濃煙般將少年們覆蓋。
府君和貴人們的眼睛,像是一盞盞幽綠的鬼火。
他們眼神每一次接觸,都像是在密謀著什么。
原本喧嘩熱鬧的庭院,一瞬間成了妖氛四起的洞窟。
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就連蘇景心臟也微微跳動起來,他瞄了眼場上諸多少年的反應,佯裝的和他們一般模樣,盡量不引人注意。
“府君。”
這時,錦衣管事忽然出聲,走到府君身邊,俯下身體,在耳側對其低聲說起了話。
聽著錦衣管事的話,府君先是露出一絲詫異,隨后,淡淡的笑容,從他冠玉般的面龐上綻放開來,最后神色更是隱隱透出幾分火熱。
“竟然此等人物!”
府君輕輕拍了拍桌子:“那人在哪?”
錦衣管事看到府君的反應,心里得意,之前禮儀師告訴他那名少年的所作所為后,他瞬間就意識到此人一定能引動府君的食欲。
他連忙伸手指了指檐下的一名少年:“就是此人!”
嘩!
所有人的目光,都順著錦衣管事的手指而轉移,落在蘇景身上。
其他少年懸著的心,呼的落下。
蘇景則仿佛被人一劍刺中了心口,身軀僵住。
許鎮撫一臉意外,眉頭微微皺起。
他看著府君火熱的目光,露出猶豫之色。
府君此刻的表現,明顯對眼前食材,極感興趣。
不過,他知道自己如果開口討要,府君雖然會感到有點掃興,但一定會答應他。
只是,為了一個沒有資質的小子,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掃府君的興,就有點不值了。
府君的興頭,和蘇景的性命,孰輕孰重?
答應顯而易見。
況且,他日后還準備向府君開口,將楚長歌討要過去。
接二連三的開口,不是不行,不過這是自己人才能做的事。
可他并沒有成為府君自己人的打算。
所以……
“罷了,這小子自己倒霉,怨不得俺,想來長歌是能夠理解的。”許鎮撫一番計較,安然而坐,放棄了開口。
“過來,到本君身邊來?!?
府君溫和的聲音響起,像是一根勾魂的鎖鏈,纏在蘇景身上。
蘇景深吸一口氣,邁開步子,一步步走了過去。
來到府君身邊時,對其伸手一禮后,徑直在其旁的椅子上坐下。
蘇景的沉穩,讓府君眼中火熱之色更濃,就要開口說話。
沒想到蘇景率先開口了,他指了指桌上金黃色的烤乳豬:
“聽聞天牢的罪犯,上路前能吃頓好的。鄉下人沒吃過好東西,府君仁厚,能否讓我臨走前也嘗嘗貴人們的美食?”
府君微微一愣,和陳主祭和宋司座對了個眼神,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他微微沉默后,不由撫掌笑了起來,一揮衣袖:
“難得遇到個有趣的小家伙,你想吃什么,盡管開口,桌上有的也好,沒有的立刻讓人去做,本君等你吃飽?!?
“多謝府君。”
蘇景神色平靜,從容拱手一禮,然后目光越過桌子,從場上一掃而過。
安然而坐含笑看戲的貴人們、恭敬站立面色蒼白的少年們、在陰暗處沉默的甲士們,一一從他的眼底漂流而過。
最后,他目光定格在墻角,定格在一只搖頭晃尾、皮毛發亮的黑色惡犬身上,定格在它脖頸上微微搖曳的血色美玉上。
收回目光,蘇景站起身,伸手向切割乳豬的餐刀摸去。
府君見此,笑瞇瞇介紹道:“此豬乃是選自嶺南的香豬,白而極肥,精選十斤以內者,腹腔涂抹五香鹽、芝麻醬,表皮刷糖醋水……”
蘇景握住餐刀的剎那,眸子里恍若有一道黑色的閃電劃過。
呼!
一道凌厲的風聲響起,打斷了府君的話。
蘇景驟然發力,身軀微扭,動作迅疾,一刀朝著府君脖子上的大動脈刺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