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擲死生
- 裁天傳
- 關(guān)雕龍
- 4114字
- 2025-07-04 09:00:00
蘇景心頭微松,步履穩(wěn)健,來到馬臉甲士面前。
馬臉甲士雙手抱胸,看著少年堅毅的臉孔,贊道:
“年紀(jì)小、膽氣足、武藝好、性情沉穩(wěn)、又足夠機(jī)靈,的確是塊好材料。你這樣的人,要是放在軍中,很容易得到賞識。”
“大人過獎了。”蘇景抱拳道。
通過這幾日的觀察,他早就明確這馬臉甲士是這些甲士中地位最高的那一個。
“你是想展露自身能耐,來換取一條生路吧?”
“大人明鑒。”
“想法挺好。可惜……”
馬臉甲士話鋒一轉(zhuǎn),目光幽深的看著他:“你高估了自己的價值。”
蘇景身軀微僵。
“剛才所有的贊譽(yù),都發(fā)自我心,沒有騙你,我的確很欣賞你,沒什么好避諱的。”
馬臉甲士抬頭看了看天空的流云,輕嘆道:“只可惜,你我這樣的人,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不過是隨手拂去的塵埃。”
蘇景眼瞼微垂,沒有說話。
“府君不是不能破例,無論哪個參加宴會貴人,只要一句話就可以,府君重規(guī)矩,但也樂意在這種小事上展露自己的仁善。
可惜,我不是貴人,而你的價值,又不足以讓府君破例,我也就沒有開口的必要了。”
馬臉甲士揮了揮手:“去吧,別白費(fèi)勁了,看命,命好能活下來的話,我會把你討要過來。”
失望如潮水般涌來,但蘇景神色依舊沉靜,抱拳一禮后,轉(zhuǎn)身離開。
馬臉甲士見蘇景聽到壞消息后依舊鎮(zhèn)定自若,眼中欣賞之色更濃,他看著蘇景離去的背影,最終留下一聲輕嘆:“可惜了。”
蘇景一走進(jìn)屋子,李牧云立刻就湊了上來,滿臉期許道:“兄長,那名大人喚你過去,說了些什么?咱們有救了么?”
蘇景輕輕搖頭。
李牧云頹然坐下,像是霜打過的茄子。
“無論怎樣危險的局勢,都一定能找到生存的縫隙!”
蘇景臉孔堅硬得像塊石頭:“這條路不行,那就想辦法在宴會上謀取貴人賞識!”
他的聲音中透著一股毫不動搖的堅定和自信,像是一場豪雨落入李牧云焦渴的心里,瞬間就感染了他。
“兄長,我信你!”李牧云道。
一轉(zhuǎn)眼,到了下午。
禮儀師和馬臉甲士來到院中,召集所有人集合。
“今日的賓客比較少,用不了那么多人,你們甲字院一共四十二人,去二十一人就行了。”
禮儀師對著眾人微微一笑,從袖管里拿出名單,抖了抖:“下面念到名字的人,去洗漱凈身,做好服侍貴人們的準(zhǔn)備。”
此言一出,滿院騷動。
本來所有人都得去,大家沒什么念想。
現(xiàn)在有一半人可以不用去,人心立刻浮動起來。
畢竟,少去一次,活到最后的可能性也就多了幾分。
事關(guān)生死,沒有人能淡定。
禮儀師沒有急著念名單,好整以暇的看著眾人,看著他們不斷變幻的神色,嘴角沁出絲絲意味難明的笑意。
短暫的騷動后,院子一點點變得安靜,最后落針可聞。
少年們神色緊張,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禮儀師手中的名單,空氣仿佛都要凝固了。
這時,禮儀師才打開名單,緩緩念出第一個名字:“陳—大—虎!”
音調(diào)拖著緩緩上揚(yáng)的過程像是高高舉起重錘,余音戛然而止的瞬間重錘呼嘯砸落,將人群中一名身高體重的少年砸的頭暈?zāi)垦!?
他身軀搖晃了一下,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
下一瞬,他神色變得激動,聲音扭曲變形的喊道:“不公平!憑什么是我去!這不公平!”
沒等禮儀師說話,其他少年先不干了,紛紛跳將出來,面紅耳赤的大聲指責(zé)那高壯少年,不由分說地將他的姓名死死地定在了‘死亡名單’上。
禮儀師饒有興致的看著這一幕,嘴角的笑容更深了。
蘇景和李牧云是少數(shù)沒有參與罵戰(zhàn)的少年。
他看著那禮儀師,眼角跳動,攥了攥拳頭,但沒說話。
“公平?”
禮儀師終于開口了,他笑瞇瞇道:“這世上哪有絕對的公平。不過,府君仁厚,做事也力圖公平,這種事管事早有預(yù)案。
這次去過的人,等下次輪到你們院子了,要是不需要所有人都去,就在這次沒去過的人中選人。”
“那要是下次需要所有人都去呢?”有人問道。
“我都說了,沒有絕對的公平。”
禮儀師目光霍然轉(zhuǎn)移,落在說話那人臉上,道:“莫非你覺得管事大人的安排有疏漏之處?”
禮儀師臉上依舊笑盈盈的,說話那人卻是莫名感到一股子寒氣襲來,連忙塌肩低頭,不敢再廢話。
禮儀師繼續(xù)念出一個個名字。
每一個名字落地,就有一個人的心臟被狠狠揪起。
“李—牧—云!”
聲音傳開,李牧云嘴唇顫抖,看向蘇景,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
“別怕。”蘇景伸手拍了拍李牧云肩膀,聲音依舊平穩(wěn)。
最后一個名字被念出后,禮儀師收起名單,含笑看著場上的眾人,沒有急著離開,似乎在等待什么。
“兄長,你未被點中!好!甚好!好在…好在咱倆沒有全陷進(jìn)去。”李牧云勉強(qiáng)收斂心神,朝蘇景努力做出笑臉。
就在這時,人群中忽然傳來一道凄惶的聲音:“哥,你答應(yīng)了爹,會照顧我的!這次你替我去,你替我去,我不想死,嗚嗚嗚……”
一名少年緊緊地抓著身旁一人的衣袖,眼睛瞪得大大的,臉上滿是期冀。
被抓住的少年嘴唇微顫,目光不忍的扯了扯衣袖,發(fā)現(xiàn)扯不動,就惱怒的推了一把,將那少年推倒在地。
“哦,如果有人愿意替別人去,也是可以的,只要人數(shù)夠了就行。”禮儀師看著這一幕,笑吟吟道。
這一句話,像是將一座假山推進(jìn)湖水中,掀起巨大波浪。
“浩子!你幫幫我,我給你錢,所有錢!”
“小林,你替我去!我爹有錢,你去了,我給我爹寫信,讓我爹給你家蓋大屋!”
“輝子,你落水那次是我救了你,你說會報答我……”
場上瞬間亂成一團(tuán)。
甚至有人當(dāng)場廝打起來。
禮儀師靜靜看著這一幕,眉梢眼角都跳動著愉快。
就在這時,一道高大的身影越眾而出,堅實的身軀像是一堵墻,遮擋了禮儀師的視線:“我替他去。”
禮儀師表情一僵,看著蘇景,眼睛微微瞇了起來:“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原本吵鬧的現(xiàn)場,也是瞬間變得安靜。
少年們都停下手頭的動作,不可置信地看向蘇景。
“我替他去。”
蘇景伸手指了一下李牧云,重復(fù)道。
事先沒有任何征兆,蘇景忽然就做出了決定。
李牧云后知后覺反應(yīng)過來,登時像火燒了屁股般沖了過來,一把拉住蘇景胳膊,大聲道:“兄長,你胡言亂語些什么!我去便是!”
“閉嘴!”
蘇景霍然轉(zhuǎn)頭,眼神說不出的嚴(yán)厲,像是一把刀子般扎在李牧云身上。
李牧云很聽蘇景的話,以往其露出這種眼神,他也就退讓了。
這一次,他卻是沒有,反而梗著脖子,面紅耳赤,大聲道:“不用你替!我自己能去!”
雖然蘇景做事首要是順自己心意,不太在乎對方怎么想,但李牧云如此反應(yīng),還是讓他心里頗感欣慰。
當(dāng)下,語氣也軟了一點:“聽我的,機(jī)會藏在風(fēng)險中。”
李牧云嘴巴微張,明白了蘇景的意思。
其他的路子走不通,靠運(yùn)氣活命的幾率太低,蘇景只能想辦法謀求宴會上貴客的賞識,給兩人找一條活路。
“可是……”李牧云抓住蘇景衣袖,還要再說。
“相信我。”
蘇景直接打斷了他,轉(zhuǎn)頭看向禮儀師,沉聲道:“我替他去。”
“有趣!真是有趣!”
禮儀師仔細(xì)打量了一下李牧云的眉眼,又看了眼蘇景,嘴角微微勾起,將手中名冊重新打開:“報上名字。”
就在這時,一旁一直沒有說話的馬臉甲士,忽然上前一步,一只手按在禮儀師手里的名冊上,看向蘇景:“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
他指了指李牧云,沉聲道:
“此人是你們這一批人中長得最俊的,按照以往慣例,府君一定會選中他,只是時間早晚的區(qū)別。所以,他是注定要死的人,別白費(fèi)力氣了。”
李牧云膽子本就不大,聞聽此噩耗,只覺得眼前一陣恍惚,跌倒在地,眼睛發(fā)直,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了。
禮儀官被馬臉甲士打斷,眼中閃過一絲不滿,但并沒有多說什么,就要合上名單,可蘇景的聲音卻再度打斷了他的動作。
“我去!”
禮儀師動作一頓,一臉詫異地看向蘇景,有點懷疑自己聽錯了。
既然牧云注定被府君選中,那更要盡快想辦法在宴會上找到生機(jī),不能錯過任何一次機(jī)會……蘇景心中堅定。
“你還要去?!!”
馬臉甲士眉頭皺起,也是一臉不可思議。
他聲音變得冰冷,斥道:
“你知不知道,宴會第一天,只有府君有資格享用血食,可后面府君會挑選一些人賜給貴人享用,昨日宴會戊字院可是丟下了三具尸體!你們這次一共過去的也就二十一人……”
“楚大人,你話有點多了吧。”禮儀師忽然陰惻惻出聲,打斷了馬臉甲士。
馬臉甲士瞥了禮儀師一眼,神色倒是淡定:“這點小事,你要計較,大可以去管事那里說嘴。”
“楚大人嚴(yán)重了,我豈是那種背后告密的小人,只是我們這些人,說話做事還是謹(jǐn)言慎行的好,所以好意提醒你一句。”
禮儀師淡淡一笑,冷眼看向蘇景,嘴角挑起一絲譏諷的弧度,問道:“你還去么?”
沒有一絲猶豫,蘇景斷然道:“去!”
禮儀師眼睛微瞇,姓楚的已經(jīng)陳清利害,他沒想到蘇景竟然還敢去。
旋即,他看向馬臉甲士,呵呵笑了起來:
“嘖嘖,看來這家伙不領(lǐng)你的情啊,楚大人。”
馬臉甲士臉色鐵青。
禮儀師將名冊攤開,笑瞇瞇道:“報上你們兩人的姓名。”
將名字調(diào)換后,他就不再停留,徑直離去。
馬臉甲士則留在原地,神色陰沉道:“你前面費(fèi)盡心機(jī),不就是想活下去么。怎么,突然腦子就被大糞堵了,想不通事了!”
蘇景沒有解釋,而是問道:“還不曾知曉大人姓名?”
馬臉甲士微微一怔,沉默了。
別人或許不明白蘇景這句話的意思,但他一瞬間就明白了。
問你的名字,是想記住你這個人。
記住你這個人,是記住了你這份情。
馬臉甲士和他手下的那些人不同,是真正的行伍出身,是從殺戮場里走出來的鐵血漢子。
越是殘忍黑暗的殺戮場,越能淬煉出熾熱純粹的感情。
蘇景的行事作風(fēng),讓他想起了幾個潛藏在心底的臉孔。
他陰沉的神色緩緩?fù)嗜ィf:“楚長歌。”
蘇景鄭重抱拳,身體緩慢前傾,神色格外莊重地朝馬臉甲士行了一禮:“大人的愛護(hù)之意,小子銘記于心。”
楚長歌明白了蘇景是什么人,也就知道自己勸不了他,他目光深邃地看著蘇景,看了良久,長嘆道:“真的…真的是…可惜了啊。”
說完,他徑直轉(zhuǎn)身離開。
蘇景神情自若,走到癱坐在地渾渾噩噩的李牧云身旁。
剛要將其攙起來。
可就在這時,他眼前忽然一陣模糊,一暗一明后,那團(tuán)詭異的火苗,自動浮現(xiàn)在他的視界中。
火苗烈烈燃燒。
幾點火星跳躍而出,迎風(fēng)便燃,如蛇游走,火痕印在空中,凝聚出一首詩:
昔蒙活命恩,
今做替軀行。
此身原屬爾,
何懼?jǐn)S死生?
蘇景怔怔看著這首詩。
它極為精準(zhǔn)地勾勒出了他方才的心境。
詩句浮現(xiàn)又消散。
隨后,火苗跳動,似乎是給出了評語,紅光凝聚成一個個字:
活命之恩,恩深似海。
不避斧鉞,不悔肝腸。
善!
這么久以來,這詭異火苗一直停留在蘇景周圍。
蘇景一凝神就能看見。
可其除了最開始給他渡入了一些生機(jī),之后就抽離在外。
現(xiàn)在,它終于有了動作。
呼!
一行評語緩緩散開。
那火苗徑直朝著蘇景激射而來,沒入他身體之中。
蘇景的視線也被其牽引著,來到體內(nèi)。
他眼睜睜地看著那火苗,順著血管鉆入他心臟之中,“騰”的一下,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