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

校場上。

少年們喜氣洋洋地站成一排，撫摸著身上新衣，感受著那柔軟的質地，看著胸口處那象征著身份的云紋，臉上都是止不住的笑意。

莊大人站在前面，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掃過，像是大家長般滿意點頭：

“到底是人靠衣裝，這新衣服一穿，精氣神都不一樣了，這才是府君麾下好兒郎的模樣！”

眾人都是樂呵呵地笑起來。

這半個來月來，莊大人帶著少年們尋歡作樂，給他們講各種規矩，態度和善，沒一點兒架子，除了蘇景之外，少年們都已經將其當成授業恩師看待。

蘇景心情壓抑，目光從少年們身上緩緩掃過。

姓莊的沒有說錯，短短半個月，少年們的精氣神都有了極大變化。

就連最為憨厚的王昭，眉宇間也沒有了之前身為鄉下人隱隱帶著的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傲氣。

他不禁想起第一次去裁縫店時，除了周不群之外，其他少年量體裁衣時面對店員的服侍，手腳都不知要往哪里放，神色局促的模樣。

而這幾日去各種地方玩樂，他們已經習慣了旁人的恭維和服侍。

前后像是換了一個人。

他們無疑都見了世面，都成長了，可沒有人意識到，他們要為之付出的代價。

“這半個月讓你們練習騎馬，為的就是今日。”

莊大人笑瞇瞇道：“今日換上新衣，正好帶著你們騎馬去府城轉一轉，只有官員有資格在府城街道上縱馬，當然，你們也知道……”

這一次，不用莊大人往下說，少年們便笑哈哈開口：“我們是府君的人，享有官員的待遇。”

莊大人笑著點頭，然后問道：“知道為什么要帶著你們騎馬逛一逛府城么？”

少年們都是搖頭。

“那是因為……”

莊大人眼里流淌著絲絲意味深長的笑意，說：

“我想讓你們換個視角去看一下這個世界，站的位置不同，看到的風景也不同。

同一個地方，站的低，看過去遍地污濁，而站的高，看過去卻是燈火輝煌。

相比于普通人，你們無疑站的更高，也該換個視角，重新認識一下這個世界了。”

少年們都是一臉懵，有點聽不懂莊大人說的話。

唯有周不群神情淡然，顯然清楚莊大人的意思。

蘇景也是眼睛微微一瞇。

莊大人笑笑，沒有解釋。

一匹匹高大健碩、皮毛發亮的駿馬被牽了過來。

少年們紛紛翻身上馬。

他們的馬術并不熟練，莊大人和常大人也不急，帶著他們慢悠悠地朝著府城而去。

到達府城時，正是金烏西沉，玉兔初升，滿城燈火輝煌之際。

一行人鮮衣怒馬，從寬闊的街口緩緩進入繁華的街道，頗有種“春風得意馬蹄疾，一夜看見長安花”的姿態，頓時吸引了一大片注意。

來往行人，紛紛避讓，站在道旁，用羨慕而敬畏的眼神看著他們。

少年們騎在高頭大馬上，低頭看著底下黑壓壓的人群，享受著人們的關注，感覺周圍的一切瞬間都遠去，自己仿佛一下子站到了世界的中心。

如果是半個月前，少年們面對這種場面，恐怕都是招架不住，穿上龍袍也不像太子，只能出洋相。

可這陣子，在莊大人的帶領下，他們去了不少豪奢場所，見了世面，雖然內心有點緊張，但能勉強壓制住內心的波瀾。

他們學著莊大人，挺直腰桿，做出一副冷傲之色，內心像是吃了傳說中的仙果一樣，飄飄然不知所以。

噠噠噠。

一行人所過之處，人群像是黑色的潮水般分開，兩邊酒樓上的客人探出頭，底下的人群仰著頭，對著他們低聲議論紛紛。

很多時候，旁人的羨慕嫉妒這種看似虛無縹緲的東西，要比實際的衣食住行更能給人帶來快感。

此刻，少年們就感覺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爽得簡直無法呼吸。

直到走出了這條街，人少了下來，少年們緊繃的身體才松弛下來，開始大口呼吸起來。

彼此目光對到一起，紛紛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換個視角看世界，原來是這般滋味。”

王昭一臉迷醉地深吸一口氣，喃喃道：“站的高一些，看到的風景果然不同！”

莊大人用一種理所當然的口氣道：“百姓仰慕愛戴府君，我們身為府君麾下，百姓愛屋及烏，我們自然也成了受人崇敬仰慕的角色，走到哪里都是備受關注。”

他笑著調侃：“瞧你們那沒出息的樣子，剛才看似淡定，實則身體緊繃，連大氣都不敢喘，別以為我沒看出來。”

有人回道：“莊大人，您可是六品大官，見多識廣，我們哪里能和您相比。”

“以后，你們自然就習慣了。”莊大人笑瞇瞇道。

拐過這條人比較少的巷子，眾人再次進入一條行人如織的街市。

剛轉過街角，莊大人似乎是沒有留神，一個挑著扁擔的小販直接沖到馬前面，馬兒打了個響鼻，前蹄高高揚起。

“不長眼的東西！”

莊大人怒罵一聲，一手抓住韁繩，一手揮動馬鞭，毫不留情地抽在那人身上。

“大人饒命。”那人嚇得面色如土，連忙跪在路邊討饒。

莊大人抽了一鞭子后，倒也沒和那人計較，繼續驅馬往前。

跟在后面的周不群，卻也揚起鞭子，啪地抽在那人身上，冷冷道：“滾一邊去，別污了大爺的眼。”

跟在后面的一名少年，看著兩人那騎在高頭大馬上瀟灑揮鞭的模樣，感覺十分霸氣，手掌不由攥緊了馬鞭，咽了口唾沫，似乎有些意動，但最終他只是想了想，并沒有做出實際動作。

這時，一旁的王昭看向蘇景，低聲道：“蘇大哥，你看周大哥，當真威風啊。”

此言一出，立刻引起了兩人附和。

蘇景沒有說話，側頭瞄了眼少年們，心頭微緊。

先讓少年們建立特權意識，然后就開始引導他們欺凌下面的人……蘇景深吸一口氣，一點點地緩緩吐出。

時間一天天過去。

接下來的日子，騎馬逛街成了每天晚上的保留節目。

每天逛街時，都有無意中沖撞了一行人的販夫走卒挨鞭子。

五日后，除了蘇景和王昭外，其他人都舉起鞭子教訓過路人了。

蘇景和王昭常常騎馬走在一起，他敏感地察覺到王昭內心的波動。

每一次有人抽鞭子，他都身軀緊繃，眼睛發直地看著，死死地拽著馬鞭，似乎下一秒也要揮出。

隨著一個又一個少年揮動馬鞭，王昭就像是在一場賽跑中看到別人都跑到了終點，內心波動也越發劇烈。

不過，或許是父親來信的警醒，又或許是他內心對自己的定位：我不是個張狂的人，使得他一次次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

蘇景沒有看錯，甚至比他想得還要嚴重。

揮鞭抽人這件事，已經成為了王昭心里的夢魘。

連續幾天他躺在床上睡不著覺，腦子里面一遍又一遍的回放著其他人坐在馬上，揮動馬鞭，一道黑色的閃電掠過，道邊的人跪地求饒的場景。

端坐在駿馬上的冷漠少年，跪在路邊的行人，這副畫面有著一種別樣的魔力，讓王昭每每想起，都感到身體燥熱，頭皮發麻。

他將自己代入到那個場景中，只感覺身上的皮膚像是過電一般，爽得打顫。

那個畫面帶給王昭的刺激感，比他第一次跟著莊大人去青樓，看到那紗衣下籠著的碩大雪白的甜蜜果實，帶給他的刺激感還要更加強烈。

只是，每當他沉醉幻想中時，腦海中莫名總會攸忽劃過父親那張老實巴交的干瘦臉龐，就那樣無聲地望著他。

那張臉像是一根帶刺的葛藤一樣，將他心頭的幻想，死死勒住，讓他心里憋悶難受之極。

王昭感覺自己像是病了，一向話癆的他變得沉默，臉上的表情日漸陰沉，像是一塊泡在水溝里的石頭。

和他陰郁表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凝結在他內心的火氣，一日比一日燒得更旺。

他的飯量也越來越大，每次吃飯時那狼吞虎咽的模樣，像是野獸在撕咬血肉。

直到第八天騎馬逛街的傍晚。

一個戴著斗笠、挑著一筐枇杷的農夫，斗笠被風吹得遮住了眼，無意撞到了王昭面前。

這一次，王昭的動作比他的想法還要更快。

就像他躺在床上無數次幻想那樣。

他高高揚起鞭子，一道黑色的閃電劃過，重重地落在那農夫身上。

啪的一聲！

鞭子打在血肉上，清脆的聲音響起。

如聽仙樂耳暫明！

王昭像是被一道雷霆擊中，身軀一下子僵住。

短暫失神后，他緩緩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鞭子，臉上迅速涌上陣陣潮紅，那股子潮紅甚至延燒到了他的脖頸和肩胛骨上，整個人像是一只蒸熟的蝦子。

一種無與倫比的快感襲來，他喉嚨中傳來一聲低不可聞的古怪呻吟，眼中迸射出濕潤而幸福的光芒。

他轉頭看向那一疊聲討饒的農夫。

對方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扶正斗笠，仰著臉可憐巴巴地朝他看了過來。

那是一張干瘦粗糙的臉龐，表情愁苦，老實巴交。

看到那張臉的瞬間，王昭立刻想到了他每每陷入幻想時，打斷他的父親的臉。

一股子怒火無可抑制的燒了起來。

“老東西！看你嗎呢！”

他暴喝一聲，跳下馬，拳頭像雨點一樣朝著那老農砸了過去。

行人慌忙避開，一臉驚懼。

其他少年大都呆呆地看著，感覺有點莫名其妙。

抽鞭子這個動作，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一種儀式，一種體現自己凌駕于普通人之上的儀式，實際上少年們對打人本身并沒有多少興趣。

他們不明白為何王昭變得那么瘋狂。

莊大人和常大人聽到響聲，勒馬回身。

兩人沒有阻止，對視一眼，嘴角蕩漾出絲絲意味難明的笑意。

成為異人后，身體素質大幅增強，只是幾拳下去，那老農就慘叫不已，骨頭都斷了好幾根。

呼！

就在這時，王昭的手腕被人一把抓住。

他轉過頭，對上蘇景如黑夜海面般沉靜的眼眸。

“差不多得了。”蘇景冷聲道。

王昭下意識的想要掙脫，卻發現自己手腕像是被鐵箍牢牢箍住。

莊大人和常大人看到這一幕，眼睛微瞇，視線定格在蘇景身上，臉上都是閃過一絲冷意。

莊大人拍馬回轉，看向王昭，笑呵呵道：“咋了，發這么大火？蘇景說得對，差不多得了。”

“是。”

王昭這時也恢復了冷靜，再看那跌坐在地上老農的慘狀，自己都被嚇了一跳，連忙借坡下驢，轉身上馬。

莊大人伸手入懷，丟下一角碎銀：“拿去看傷。”

“多謝大人，多謝大人。”那老農撿起銀子，忍著疼痛，忙不迭地感謝。

王昭看到這一幕，下意識罵道：“窩囊廢！”

他又看向蘇景，憨笑道：“蘇大哥，我剛才是有點過激了，多虧你叫住我。”

蘇景目光幽深地看著王昭，他還記得上次王昭擲地有聲的那句“我不是張狂的人”。

他眼睜睜看著一個神色麻木恍惚，明顯不對勁的人沿著樓梯向樓頂走去，他沒有管。

又任由那人推開天臺的門，他還是沒有管。

現在，那個人已經站到了天臺上！

可是！！

他沒法管！！

一只只冰冷猙獰的蜈蚣，從心里爬出，瘋狂啃食著蘇景的心臟。

他暗自握了握拳頭，臉上平靜如水，笑了笑沒有言語。

另一邊，周不群目睹了整個過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眼神卻好幾次定格在蘇景身上，意味難明。

事情就此告一段落。

從街市回到校場，一行人紛紛散去。

蘇景也準備回房。

就在這時，莊大人忽然出聲叫住了他。

莊大人站在屋檐下，含笑看著蘇景，對他招招手。

蘇景心頭悄然繃緊，面上卻不動聲色，走過去行禮道：“大人，怎么了？”

“沒什么，有件事想要問你。”

“大人請講。”

“嗯，這段時間晚上逛街時，有人擋了路，其他人都用馬鞭驅離，對此你怎么看？”莊大人神色平靜，看似隨意問道。

“這不很正常么，我們乃是異人，身份高貴，那些凡夫俗子不長眼，就順手驅離他們。”

蘇景疑惑道：“莫非大人覺得我們這樣做不對？”

“那倒沒有。”

莊大人盯著蘇景，笑問道：“那這幾天也有人沖撞了你，你為何沒有任何反應？”

屋檐下掛著的燈籠，流瀉下來的紅光，落在莊大人身上。

那張透著孩童氣的圓臉被染成絳紅色，眼窩里閃爍著模糊的紅光，恍若妖魔。

微風搖曳，他臉上一陣令人恐懼的紫紅，一陣死人般的青黑，就這樣無聲地盯著蘇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