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校場一間屋子里，傳來陣陣讀書聲。

莊大人和常大人站著前面，少年們坐在凳子上。

常大人帶著少年們朗讀之前發(fā)放的書冊，莊大人則見縫插針地對其中所描述的事件，做出擴(kuò)充，以一種說書的方式講起其中的種種細(xì)節(jié)。

他的口才很好，這些事又不知道說過多少遍，講的那叫一個聲情并茂。

一場場大戰(zhàn)激烈刺激，黃家的人一個個仁厚勇毅，為了守護(hù)百姓視死如歸。

少年人們聽得如癡如醉，血脈噴張。

可那些話落在蘇景耳中，就像是蒼蠅在嗡嗡亂飛。

莊大人嘴巴一張一合，吐出一只只蒼蠅，蒼蠅飛進(jìn)少年人的心里，筑巢下蛆，蛆蟲啃食著心臟，讓一顆顆心變得稀巴爛。

蘇景心尖跳動著烈烈火焰，但他很好的扮演了自己的角色。

他沒有像其他少年那樣很快被煽動，表現(xiàn)的要更為警惕一些，隨著時間流逝，眉宇間才逐漸染上了絲絲壓抑不住的狂熱。

這很符合他相較常人更為沉穩(wěn)冷靜的性格。

明明惡心透頂，卻要佯裝出狂熱，蘇景內(nèi)心非常壓抑。

或許，在外人看來，他現(xiàn)在吃好喝好，只要老老實(shí)實(shí)的，也沒什么危險(xiǎn)，相比之前在甲字院要好多了。

可實(shí)際上，對蘇景來說，訓(xùn)練營并沒有比甲字院好到哪里去，甚至更為痛苦。

在甲字院，他面臨的是外部的生存壓迫，而在這里，他明明知道對方在胡說八道，卻要做出一副被打動的模樣，這是內(nèi)心的煎熬。

那種惡心的感覺，像是一塊石頭般卡在喉嚨中，上不來下不去。

他上輩子一直為了正義而戰(zhàn)，現(xiàn)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少年們，不斷的墮落、墮落。

對很多人來說，袖手旁觀不是罪過。

可對蘇景來說，冷眼旁觀即為幫兇。

他想起警徽的誓言，內(nèi)心的羞愧感幾乎將他淹沒。

他感到自己血液一點(diǎn)點(diǎn)冷了下來，流動速度慢了下來，像一條枯滯期的河。

如此熬到了下午，莊大人和常大人帶著少年們出了校場，坐上馬車，向著外面駛?cè)ァ?

馬車穿過鬧市，在一座三層裁縫店門口停了下來。

少年們跳下馬車，看著眼前的店鋪，嘖嘖稱奇。

不要說王昭這樣的鄉(xiāng)下少年，就算是那幾個府城的少年，也沒有來過這種地方。

“身份不一樣了，就應(yīng)該要換個活法。”

莊大人看著少年們，指了指店鋪：“換個活法，一方面是要打心底里改變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另一方面么，外在也要有所改變。”

少年們明白了莊大人的意思，都一臉興奮地跟著他走進(jìn)店鋪。

店鋪的掌柜看到莊大人進(jìn)門，一溜煙的從柜臺后小跑過來，陪著笑臉，將幾人帶到一處雅致的房間，奉上茶水。

“林掌柜，今兒個過來，是想勞煩你動手，給他們每人制作兩身衣服。”莊大人笑道。

“沒問題。”

林掌柜笑瞇瞇問道：“不知道大人要選用哪種布料？”

“呵呵，你給他們講講布料的高低之分，也讓他們長長見識。”

“好。”

林掌柜看向少年們，笑道：“我們隆慶祥制衣店，乃是府城最好的制衣鋪?zhàn)樱瑹o論是所選布料還是做工，都無可挑剔。

一般平頭百姓穿的衣服，所用多是麻布，此布料耐磨耐臟，價(jià)格低廉，顏色多為本白色、靛藍(lán)色。

不過，我們隆慶祥不做那種衣服。

我們隆慶祥做的衣服，主要選用的布料為棉布、細(xì)布、素綢、暗紋綢緞和綾羅，無論是那種，所選的產(chǎn)地都是上上之選……”

林掌柜口若懸河般細(xì)細(xì)地講述了各種布匹的門道，聽得少年們都是大開眼界。

莊大人等他說完，含笑道：“那你覺得給他們幾個做衣服，應(yīng)該用什么布料啊？”

林掌柜賠笑道：“那我可要問清楚，這幾位小哥可是府君大人門下？”

莊大人點(diǎn)頭道：“那是自然。”

林掌柜聲音立刻微微提高了一些：“那自然是要用織云錦！”

莊大人狡黠一笑：“他們見識淺，你給說說這織云錦有什么名堂吧？”

林掌柜一疊聲答應(yīng)，看向少年們：

“諸位有所不知，這織云錦乃是天下最好的名貴絲綢，普通人哪怕有再多錢，也不允許穿。

這是專供皇室、貴族以及官員的東西，你們中有自小在府城長大的人么，父母應(yīng)該給你們說過吧，看到衣服上印著云紋的人，一定要小心客氣。”

場上那幾名府城的少年，似乎都是想到什么，紛紛出言附和。

王昭則是呆呆道：“掌柜的，照你所說，我們又不是官員，怎么能用織云錦？”

莊大人哈哈一笑，適時接過話頭：

“這你們就不知道了，你們乃是府君大人的人，是黃家的私兵，黃家德高望重，陛下對為黃家做事的人有特殊優(yōu)待。

你們雖然沒有官身，但身為九品異人，外面九品官員所享有的待遇，你們也一并享有。

普通九品異人，只要沒有官身，就不能穿織云錦，而你們卻可以！

為黃家做事的人，外人怎可相提并論！”

林掌柜連忙當(dāng)捧哏：“莊大人所言極是，諸位都是黃家選中的英才，待遇自然也和普通異人截然不同！”

聞言，少年們都是眼睛一亮，內(nèi)心說不出的舒爽。

一直對當(dāng)官有某種執(zhí)念的王昭，更是紅光滿面。

身份構(gòu)建、偶像崇拜，現(xiàn)在到特權(quán)誘惑了。

對了，中間還漏了一個，情感要挾。

莊大人讓他們給家里寫信，一封封信像喜鵲般飛出去，一封封回信飛回來后，則化作一根根繩索，勒在少年們身上。

蘇景看著少年們激動的神色，心底陰云密布，卻也佯裝出一絲激動。

“給他們每人訂做兩身衣服。”

莊大人問道：“一身衣服多少錢？”

林掌柜笑道：“九品官員穿的常服，還是老樣子，一身十兩。”

十兩！

除了周不群外，少年們都是咋舌不已。

蘇景來到府城時，帶著父親積攢的全部身家，也就三兩銀子，這一身衣服就要十兩。

少年們看著莊大人，欲言又止。

莊大人呵呵一笑：“知道你們大多家境普通，沒那么多錢。不過，這兩身衣服的錢，不用你們付，府君大人都安排好了。”

“多謝府君，多謝莊大人。”

少年們連忙抱拳行禮，對黃家對府君的認(rèn)同感又增加了一些。

接下來，便是鬧哄哄的量體裁衣。

從隆慶祥出來，坐上馬車回校場的路上，少年們興奮不已，一路上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蘇景混在其中，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yīng)兩句。

他內(nèi)心沉郁，知道這幾板斧下來，少年們已經(jīng)逐步淪陷。

第二天白天還是一如既往的朗讀和宣講。

到了黃昏時分，在莊大人和常大人的帶領(lǐng)下，眾人再次來到繁華街市。

這一次，他們來到一家名叫百味閣的繁華酒樓。

莊大人帶著眾人一進(jìn)入酒樓，掌柜就恭敬地迎了上來，親自將一行人帶到二樓一處靠窗的包廂。

昨天是從“衣”入手，今天輪到“食”了。

酒樓掌柜開門見山的就說了，百味閣乃是府城官員們常來吃飯的地方，普通人哪怕再有錢都只能在一樓用餐，只有官員才能上二樓。

蘇景等人不是官員，但為黃家服務(wù)，也擁有官員相同的待遇，可以上二樓用餐。

然后，酒樓掌柜又一招手，伙計(jì)們端著各種即將要制作的食材進(jìn)來，一一展示給眾人，聲名這些都是專供食材，只有官員能夠享用。

所有的一切，最終都指向兩個字：特權(quán)！

成為府君的人，他們擁有普通九品異人都不曾有的特權(quán)，更不要說和普通人相比了。

少年們除了周不群外，家境最好的也不過是在府城做一點(diǎn)小生意，哪里見過這種陣仗，一個個都是被搞得頭腦發(fā)懵。

相比于那些飄在空中的為府君服務(wù)而產(chǎn)生的道德熱情，這切身的利益和尊崇，更為實(shí)際，也更容易挑動人心。

一番飽餐過后，回去的路上，不知誰說了句：“不一樣了，我們是真的不一樣了。”

此言一出，瞬間引起了少年們的認(rèn)同。

莊大人無聲看著議論紛紛的少年，眼中露出意味深長的笑意。

第三天。

到了下午時分，少年們一個個就興奮起來，對今天的行程分外期待。

沒有讓他們希望落空。

這一次，莊大人和常大人帶著他們來到東城區(qū)一棟灰墻黑瓦的小院。

“東城區(qū)隆慶坊，住的都是些什么人，你應(yīng)該知道吧。”

莊大人隨意指向一名家住府城的少年。

那少年連忙回道：“知道知道，這誰不知道呢，東城區(qū)有六大坊市，是官員才能住的矜貴地界，隆慶坊便是其中之一，府城人盡皆知。”

他期待地看向莊大人：“大人，我們是不是也有資格在這里買房子了？”

“當(dāng)然！”

莊大人含笑道：“不是告訴過你們么，你們除了沒有官職外，其他一應(yīng)待遇和官員無異，日后你們升到八品，待遇也會和八品官員看齊。”

少年們對視一眼，都樂得合不攏嘴。

相比于之前的衣食，住對于所有人來說，顯然是更大的事情。

莊大人又道：“你們是有資格在這里買房子，不過，隆慶坊的房價(jià)極高，一棟最普通的一進(jìn)小院，也要數(shù)百兩銀子，就算你們?nèi)蘸筮M(jìn)入貪狼衛(wèi)，俸祿不菲，也要攢許久錢才買得起。”

少年并沒有因?yàn)檫@句話顯得低落，樂道：“能買就行，總比那些商人，有錢買不了的好。”

“呵呵。”

莊大人忽然話鋒一轉(zhuǎn)：“你們又想錯了，府君仁厚，豈能不考慮到這點(diǎn)。放心，等你們進(jìn)入貪狼衛(wèi)，只要一年中不出什么差錯，就能得到府君賜予的一套小院落，到時候你們就能搬過來了。”

嘶！

場上立刻響起一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他們都沒想到，還有這種好事。

場面一下子變得分外火熱，眾人紛紛大聲感謝府君的恩典。

接下來半個月，白天他們除了一如既往的了解黃家歷史外，還多了項(xiàng)騎馬訓(xùn)練，一到晚上則是歡樂時光。

莊大人帶著他們?nèi)ゾ茦恰①€坊、青樓等各種奢華之地作樂。

蘇景眼睜睜地看著王昭臉上的憨厚，一點(diǎn)點(diǎn)被權(quán)欲所取代，看著少年們哪怕私下交談，也會時不時提到府君的恩典和黃家的仁厚，心底滲出絲絲寒意。

這天傍晚，在裁縫店訂做的衣服送了過來，莊大人將眾人召集到一起，似乎有新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