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死如燈滅。

人死后升起的那縷魂魄，恰似燈火熄滅后竄起的那縷青煙。

蘇景是死過一次的人。

上次死的時候，只覺得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再次恢復(fù)意識，就已經(jīng)穿越了。

這次卻是不一樣。

眼前一片黑暗，周圍一片寂靜，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見，但他的意識還在。

他感覺自己像是一縷煙般，輕輕地飄了起來。

不知飄了多久，忽的，他眼前一亮，恢復(fù)了知覺。

可惜，他恢復(fù)知覺后看到的，不是活著的時候，看到的明亮世界。

周遭的世界呈現(xiàn)一種詭異的白灰色，四下漂浮著淡淡的灰霧。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軀也呈現(xiàn)淡淡的灰色，像是煙霧聚成的，一陣風(fēng)襲來，似乎就會被吹散。

好在這里沒有風(fēng)，不僅沒有風(fēng)。

他舉目四望，發(fā)現(xiàn)周圍什么也沒有，沒有建筑、沒有人、沒有花草樹木，空蕩蕩的一片。

而且，他也就能看清方圓數(shù)丈的景象，稍微遠一點，一切都被灰霧給遮掩了。

終究還是死了么……蘇景心想。

剛才，察覺到自己還有意識，他心頭難免升起一絲僥幸。

可現(xiàn)在所見的一切，讓他意識到，他的確死了。

否則，他應(yīng)該在府君庭院才對，而不是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

這應(yīng)該是人死之后來到的地方，他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也是死人才能看到的東西。

至于為什么上輩子死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這次卻看到了這些東西。

蘇景猜測或許是因為這個世界擁有超凡力量，天地規(guī)則不同。

“呵，我也算是死出經(jīng)驗來了。經(jīng)常死的人都知道，人在不同的世界死去，境遇是完全不同的……”蘇景苦中作樂地想。

就在這時，他前方的灰霧忽然劇烈翻滾起來。

蘇景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安，連忙凝神看去。

隨后，他便是看到一扇數(shù)丈高的大門，就那么突兀的出現(xiàn)在他眼前。

大門通體漆黑，透著股陰森的氣息，門上雕刻著一些猙獰的夜叉惡鬼圖案，門外飄蕩著星星點點的綠色磷火。

蘇景看到那扇門的瞬間，就不受控制地打起了冷顫。

像是遇到了天敵般，一陣膽寒。

伴隨著吱呀的聲音，大門緩緩開啟。

門內(nèi)什么也看不清，像一個扭曲的、無光的夢。

只能聽到河流流淌發(fā)出的嘩嘩水聲，其中似乎還夾雜著一些細(xì)微的哭叫聲。

“陰界之門？黃泉？”蘇景聯(lián)想起民俗傳說中的兩樣?xùn)|西。

他本能的想要遠離那扇門。

就在這時，一股森然、浩渺、滄桑的氣息，從門內(nèi)呼嘯而出，落在他身上，瞬間就將他給凍僵了。

更令蘇景絕望的是，一股子吸力從門內(nèi)傳來，他向著大門不可阻擋的飄了過去。

眼看著他離那大門越來越近，就在這時，一絲淡淡的暖意，從蘇景體內(nèi)升騰而起。

那絲暖意雖然很淡，但就像是犯人被押赴刑場就要開刀問斬時，一匹快馬奔馳而來丟下的那枚令牌。

令牌雖輕，代表的分量卻很重。

吸力剎那間消散一空，蘇景也停止了飄動。

隨后，黑色大門緩緩關(guān)閉，灰霧翻滾，空氣微微震蕩了一下，它就無端的消失在蘇景眼前，好似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還沒等蘇景多想，他眼前忽的黑了下來，視覺和聽覺再次被剝奪。

“怎么回事？”

蘇景滿心疑惑。

很快他想到什么，微微凝神。

噗的一聲。

眼前一亮，黑暗退散。

一簇純白火苗浮現(xiàn)在他的視界中。

正是那簇之前鉆入他心臟的詭異火苗。

看著視界中靜靜燃燒的白色火苗，蘇景又驚又喜。

事到如今，他哪里還不明白，是這團火苗救了他。

“這火苗到底是什么東西？竟然能干涉陰陽，將我從鬼門關(guān)一把拽回來。”

蘇景心中滿是好奇。

這種牽扯天地規(guī)則的謎題，顯然不是他能夠想明白的。

于是他就不再多想。

面對需要堅守的東西，寧死不退，是一種美德。

而面對一些不需要堅持的東西，不鉆牛角尖，輕輕跳過去，則是生活的智慧。

蘇景開始關(guān)注自身的處境。

他感應(yīng)不到自己的肉身。

所以，自己現(xiàn)在應(yīng)該還是魂魄狀態(tài)。

環(huán)顧周圍，四下一片深邃的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

也就那團火焰照亮了周圍。

自己現(xiàn)在這算怎么回事？

蘇景心里想著，體內(nèi)的暖意越來越強。

也就在此刻，暖意突破了某個界限。

就像是潛游的人破開水面，探出了頭。

蘇景瞬間恢復(fù)了一些對外界的感知。

他第一時間感應(yīng)到了自己的身體，但不是活人那種鮮活明確的感知，而是一種冰冷模糊的羈絆。

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有一根線，一頭系在他的肉體上，一頭纏在他的魂魄上。

肉體那邊的狀況，會順著線傳過來，被他的魂魄隱約感知到。

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奇妙體驗。

比如現(xiàn)在，蘇景就感知到肉身那邊傳來一股子冰冷死寂的味道。

這時，一陣詭異的咒語聲，飄飄蕩蕩傳來，聲音很是熟悉。

基于第一次宴會的經(jīng)歷，蘇景腦海立刻浮現(xiàn)出陳主祭搖動九節(jié)杖念誦經(jīng)文的畫面。

“府君當(dāng)真仁厚啊！還不忘令陳主祭為我念誦經(jīng)文。”

蘇景先是冷笑，隨后才意識到什么，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能聽到聲音了！！

之前他也能聽到能看到，但那是身在死人的世界，聽到看到的是陰間的東西。

而現(xiàn)在他聽到的，可是活人的聲音！是陽間的聲音！

我這算是半只腳踏回陽間了！

蘇景興奮不已，一下子打起精神。

不多時，咒語聲停歇，他感到微微的震顫之感從“線”上傳了過來。

與此同時，歡笑聲逐漸變遠，耳旁的腳步聲則變得越來越清晰。

他腦海立刻浮現(xiàn)出上次宴會陳主祭念誦完經(jīng)文，一名甲士上前，提著那少年尸體離開的畫面。

“這要把我?guī)ツ膬海俊?

蘇景暗暗猜測。

不可阻擋的，他想到管事、禮儀師、甲士在看到有人犯錯，時不時說起的那句“剁碎了喂狗”。

庭院角落那一只只油光發(fā)亮的惡犬，驀得浮現(xiàn)在眼前。

見識了這些上流權(quán)貴的冷血殘忍后，他早已不再將“剁碎了喂狗”這句話，當(dāng)成一句表達嚴(yán)重后果的比喻。

它多半是真實會發(fā)生的事情。

發(fā)現(xiàn)自己能聽到陽間聲音時，蘇景心頭就升起了還陽的野望。

可一旦肉身被毀，自己又會面臨怎樣的處境？

民俗傳說中，肉身和魂魄常常是互相依托，那條“線”的存在，也似乎證實了兩者之間冥冥中的緊密聯(lián)系。

一旦肉身被毀，魂魄還能獨存么？

是直接魂飛魄散，還是說肉身沒了，“線”也就斷了，魂魄就此掙脫了肉身的束縛，開始自由遨游？

魂飛魄散自不必多說，可自由遨游的話，是時間一久自然消散歸于天地，還是像鐵拐李那樣尋一剛死的尸體就能借此附身還陽？

那不受他控制的詭異火苗，在此期間會不會給他提供一些幫助？

一切都是未知的。

剛聽到陽間聲音，看到點還陽的念想，轉(zhuǎn)瞬間事態(tài)又起了新的變化。

蘇景不禁有點不安。

念想這東西，沒有的話，人渾渾噩噩的，可一旦有了，又煞是熬人。

就在這時，彭的一聲響動，打斷了他的思路。

一股強烈的震蕩感，從“線”上傳來。

他似乎被扔到什么地方。

腳步聲遠去，周圍一片寂靜。

隨后，蘇景聽到了呼哧呼哧的呼吸聲，是動物的劇烈喘息。

蘇景一顆心瞬間懸了起來。

好在，隨后馬蹄踩在地面的聲音以及馬兒打響鼻的聲音，接連傳來，讓他心里驀然一松。

蘇景頓時明了，自己應(yīng)該是被扔到了一輛馬車上。

“扔到馬車上？這是準(zhǔn)備一會兒將我埋了么，府君當(dāng)真仁厚啊，還曉得讓我們這些獻身之人入土為安。”

擺脫了喂狗的危機，但蘇景對府君的徹骨恨意卻是半點沒有消減，心頭冷冷地想。

過了沒多久，腳步聲再次響起。

彭的一聲，什么東西被扔到了自己身上。

蘇景知道那多半是一具尸體。

又過了一陣子，又有兩具尸體，接連被扔了過來。

隨后，馬蹄聲響起，車輪滾動碾壓地面的聲音傳來。

聽著外面的響動，蘇景不由開始思考接下來的處境。

他不清楚自己現(xiàn)在這算怎么回事？

活了，但又沒完全活。

接下來自己十有八九會被埋了，這對他來說可不是什么好事。

因為那根“線”的存在，他的魂魄和肉身是被捆在一起的。

難道此后他要保持著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tài)，一直呆在墳地么？

還是說肉身腐爛后，那根線也就斷了？

那樣，事情轉(zhuǎn)了一圈，又重回“假如被狗吃了”的種種猜想。

就這么胡思亂想著，不知過去了多久。

馬兒打了個響鼻，停了下來。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響起，似乎有人迎了過來。

“小宋，又是你？”一道粗豪的聲音響起。

“我是新來的，這跑腿的活兒，我不做誰做。”

啪的一聲，甲士從馬車上跳下，笑道：“李哥、張哥，等你們輪值休息了，咱哥仨一起去吃酒，還請兩位哥哥賞臉。”

一道尖利的聲音接過話頭：“嘿嘿，你小子，倒是懂事。”

“那咱就說定了。”

“嘿嘿，有人請吃酒，我倆干嘛不去。呆在這邪門的地方，身上沾滿陰氣，等休沐了是需要喝點酒暖和暖和身子，祛一祛寒氣。”

“要祛除寒氣，光靠喝酒怎么行？小弟請兩位哥哥去藏春閣，找個身子軟乎的姑娘，要說祛寒，姑娘身上那一身白嫩脂肉，才是祛寒的良方。”

“哈哈，你小子。”

一陣猥瑣的笑聲傳來，空氣中充滿快活的氣氛。

談話到這里，沒什么可注意的。

可三人接下來的話，卻是讓蘇景打了個激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