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君染上殷紅的薄唇,從棕黃色陶管上移開。
哧的一聲,陶管被拔出。
他拿起桌上雪白的絲巾,慢條斯理地將陶管上沾染的血液清理掉,放到匙箸托上,又將唇邊的鮮血細細擦掉,不留一點痕跡。
放下絲巾,他發(fā)出一聲滿足的嘆息,看向陳主祭:“有勞了。”
陳主祭搖頭道:“此人剛才還妄圖行刺府君,您卻不計前嫌,還讓我為他念誦安魂往生咒,當真是……府君心胸寬廣,處事仁厚,卑職佩服!”
“府君仁厚!”貴人們紛紛起身,臉上堆滿敬仰之色,大聲贊嘆。
眾人起身靜立,陳主祭搖動手中九節(jié)杖,操著詭異的語調(diào),開始念誦經(jīng)文。
終了,一名甲士從陰影中走出,抄起蘇景,徑直向庭院外走去。
“諸位,今日難得遇見一極品血食,請共飲此杯。”
府君笑瞇瞇地舉起酒盞。
“恭賀府君!”貴人們紛紛笑著恭賀。
場上氣氛越發(fā)熱烈。
錦衣管事一招手,舞女們再次上臺。
接著奏樂接著舞。
許鎮(zhèn)撫卻在此刻起身,向府君表達歉意后提前離開。
出了庭院,他沒有上馬車,而是召來一名下人,在其帶領(lǐng)下來到不遠處的別院,找到楚長歌。
許鎮(zhèn)撫一揮手,下人恭敬退去。
楚長歌見許鎮(zhèn)撫宴會還沒結(jié)束,就來找自己,身邊也沒帶蘇景,當下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長歌,你看中的那個小家伙,還真不是尋常人,小小年紀,喜怒不形于色,內(nèi)心又極度堅定。”
許鎮(zhèn)撫搖頭輕嘆:“一個鄉(xiāng)下娃兒,那么多貴人看著呢,竟然敢舍命刺殺府君,雖說注定成不了事,可這膽子當真是夠大的。
話本里咋說的來著,嗯,匹夫一怒,血濺五步,是這么說的吧。”
楚長歌悚然一驚,眼睛瞪得滾圓,慌忙跪倒在地,叩首道:
“卑職識人不明,罪該萬死!沒想到此人竟是如此喪心病狂之徒,我這就去向府君請罪,絕不會連累大人。”
許鎮(zhèn)撫見楚長歌主動將事情攬過去,心中更為滿意,哈哈一笑,伸手將楚長歌扶起,道:“長歌,你想多了,沒那么嚴重。”
他笑瞇瞇道:“一只螞蟻跑過來,咬了咬人的鞋底,人發(fā)現(xiàn)了,只會感覺有趣,怎么可能和螞蟻計較。
都不和螞蟻計較了,又怎么會遷怒旁人,府君就算知道你托俺為那小子討活路,也不會在意。
何況還沒等我開口,府君就選中那小子了。所以,只要你我不說出去,根本沒人知道你看好那小子,求我為他討個生路的事。”
許鎮(zhèn)撫這才將之前發(fā)生的事情,一一告知。
“……哎,俺本想觀察觀察那小子,誰料還沒等我開口,他就被府君選中了,早知道俺早點開口就好了。”
許鎮(zhèn)撫輕嘆一聲,道:“長歌,事沒做成,可你別怪俺。當時府君在興頭上,俺要是開了口,下次就不好開口將你討要過去了。那小子是個人才,但在俺心里,你可比他要重要得多。”
楚長歌連忙恭敬一禮:“大人多慮了,您愿意為我考慮,我感激都來不及,怎敢怪罪您,那豈不成了不知恩德、不明事理的畜生!唉,只能怪那小家伙運氣不好了。”
“那就好。”
許鎮(zhèn)撫笑道:“等著吧,我施點手段,過不了多久,就將你調(diào)到我麾下。”
“多謝大人栽培。”楚長歌連忙再次行禮。
他將許鎮(zhèn)撫一路送上馬車,看著馬車遠去,杵在原地,久久無言,內(nèi)心甚為復雜。
對于蘇景的死,他很是惋惜。
可更多的,他卻是在感嘆人生之無常。
七年前,鷹揚軍解散,為了討個肥缺,他昧著良心做了件自己不想做的事,為此還受了重傷,可最終那肥缺卻沒有落在他身上。
七年過去,人事消磨,他已經(jīng)熄了上進的心思,因為一點善念,順著心意,找到許鎮(zhèn)撫為蘇景討活路,沒想到卻意外得到許鎮(zhèn)撫看重。
之前他一心為自己,豁出命做事,結(jié)果什么也沒落到。
這次根本就沒想著要為自己怎么著,卻眼瞅著就要進勾陳司當值。
勾陳司的職位,可是比他當初心心念念的那個肥缺,更為難得。
“有心栽花花不成,無心插柳柳成蔭……”
楚長歌衣角隨風飄動,悵然一嘆。
……
蘇景等人離開后,李牧云就開始不停地在院子里轉(zhuǎn)悠。
他也試著回到屋子里坐下,可床和凳子仿佛長著尖刺,讓他無論如何也坐不下來。
無法,他只能邁開腿,不斷游蕩。
院子里還留有一半少年,那些少年在院子活動,難免撞見李牧云。
他們有的用羨慕的目光看他,有的用不屑的眼神瞧他,有些則是神色淡漠。
那些目光每一次落在身上,都在李牧云心里壓上一塊石頭。
他感到很羞愧,不敢和那些眼睛對視。
于是,他不僅坐不下去了,甚至在同一個地方都無法站太久,只能不斷地換位置。
這里站一站,那里站一站。
時間流逝,他在院子的各個角落,在淡黃色窗前,在灰色屋檐下,在井口旁,在柿子樹下……丟下無數(shù)個影子。
那些影子的姿態(tài)也不一樣,有的低頭有的抬頭,有的踮著腳有的彎著腰。
夜色越來越深,李牧云也就越發(fā)無法在一個地方駐足太久,只能不斷徘徊,他丟下的影子也越來越多。
府君開宴會的院落,距離這里并不遠,能夠隱隱聽到那邊傳來的聲音。
每當那邊歡笑絲竹之音短暫停歇,李牧云胸口就是一滯,有點喘不過氣,一陣口干舌燥。
不知不覺,到了子時。
絲竹聲和歡笑聲又一次散去。
沒多久,李牧云聽到外面?zhèn)鱽淼偷偷哪_步聲,他身體哆嗦了一下,咽了口唾沫,邁著發(fā)飄的步子,來到正對大門口的一叢開著一簇簇小黃花的綠植旁,眼巴巴地向大門口望去。
那踮腳張望的身姿,像是一桿招魂的白幡。
輕重不一腳步聲越來越近,吱呀一聲,大門被推開,少年們魚貫而入,神色疲倦,面容陰郁,沒有人說話,只是拖著沉重的步子往前走。
白幡眼睛瞪得大大的,在人群中尋找蘇景的身影。
飛快的掃視了一圈,再掃視了一圈,然后是第三圈。
白幡身軀發(fā)冷,暈乎乎地迎了上去,攔住當先那人:“我兄長呢?”
那人看了眼白幡,聲音干澀:“死了。”
說完就低頭避開他往前走。
白幡被這句話打地搖晃了一下,好不容易站穩(wěn),定了定神,憤然道:“你胡說!”
白幡一把拉住第二人,手背青筋凸起,將其死死地拽住:“我兄長人呢?!”
那人神情恍惚,面色蒼白,精神狀態(tài)比白幡好不到哪里去,硬邦邦丟下一句:“死了,渾身血都被吸干了。”
就搖搖晃晃地向前走。
“放屁!狗日的還騙我!”
白幡指著那人背影,咬牙切齒地咒罵,然后眼巴巴地看向緊隨其后的一人。
那人不等白幡發(fā)問,就開口了:“都告訴你死了,還問問問,問個屁!”
他一把推開白幡,語氣極度暴躁:“別杵在這擋路,今兒死了四個人!你也快死了!我也快死了!都他媽得死!”
白幡被推得打了個趔趄,卻沒有再罵,也沒有發(fā)怒,而是愣在原地。
三人成虎,三個人都說死了,那就真的是死了。
人心懷希望的時候,哪怕是自己騙自己,多少也還能堅持,一旦希望破滅,也就堅持不住了。
菜無心能活,人若無心如何?
一旦戳破,人也就垮塌了。
撲通。
李牧云腳下一軟,跌倒在地,只剩下一個念頭如同落單的麻雀般在他心中盤旋:
他沒有兄長了。
這個念頭像是一把刀插進心臟,他后背急促地顫抖了幾下,猛地張開嘴,發(fā)出一聲滲人的悲嚎。
他嚎叫地那么用力。
他以往在那些俏寡婦小媳婦床上用的力氣加起來,都沒有這一嗓子的力氣足。
所以,他只是嚎了兩聲,就榨干了所有力氣,軟綿綿地癱在地上。
他雙目無神地看著前方,視野里一片模糊。
恍惚間,他看見一艘驕傲的小舟,匯入黑夜下的洋流,留下他一人呆在原地。
他靜靜地沉沒,
沉默,
沉默成一坨堅硬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