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縷微涼濕潤的清香撲面而來——不，那其實是糅合了無數花香的馥郁，令他聯想到某種銀灰色的玫瑰。李林睜開雙眼，四周唯余一片黑暗。那曾令他生不如死的劇痛已然消散，呼吸也平穩了，只剩一種靈魂被囚禁般的麻木感。他感覺自己動彈不得，宛如一只被困在繭中的蛹。

這是哪里？地獄？還是……蠅王的房間？

只有一個人的時候，李林的思維比較跳脫。他想到了起蕾菈女士給他的對滅彈，心想要是自己不那么貪心，看到查理斯的第一眼就把他干掉，是不是就沒這么多麻煩事了？

他正這樣反省著，但他從不后悔。

對他而言，后悔自己做出的選擇是最浪費時間和沒有意義的事。

他甚至感到某種欣慰，至少他沒有讓克里斯受到太嚴重的傷。

當查理斯伸出手、露出那道猙獰的烙印時，李林瞬間洞悉了克里斯的意圖——此刻，他心中翻涌著的，是的懊悔吧？

就在剛才的戰斗中，李林敏銳地捕捉到克里斯不知因何故，出現了短暫的猶豫和茫然。

正是這轉瞬即逝的破綻，被查理斯精準抓住，那柄祭刀帶著狠厲的寒光，猛然刺向克里斯！李林拔出用短劍格擋，成功護住了克里斯，可偏轉的祭刀鋒刃卻順勢切開了他自己的手臂，皮開肉綻，深可見骨，傷口周圍的皮肉更是被惡魔的焦渴灼燒、碳化。

這份懊悔該像野火一樣燒灼著克里斯吧？

又或者，是更深沉的東西，一種想要保護的沖動。保護他這個因克里斯自己分神而受傷的人。

所以，當那枚燃燒的烙印撕裂空氣襲來時，克里斯才會如一道驟然出鞘的寒光，毫不猶豫地迎著危險直沖而上，要替他攔下這枚烙印

真是……正義得有點傻啊。李林心中有股溫熱的感覺。他有了個正義的朋友，雖然傻，卻傻得讓人沒法討厭。

其實克里斯大可不必那么做，因為查理斯是為了他才來的，這點李林很清楚，畢竟查理斯都承認了，蠅王要送給他一份禮物。

突然亮起的火焰刺破了黑暗，光芒映進他漆黑的瞳孔。

持燈的人影將水壺遞到他唇邊，小心地喂了些清水。隨后放下提燈，輕輕捏開他的下巴，往他嘴里塞進一小塊東西。甜的，帶著薄荷的清香。

“能看清我的手嗎？李林……”克里斯蒂娜將提燈移近自己的臉，試圖讓燈光映亮自己。盡管頭盔遮住了面容看不到臉，但她相信，一個昏迷初醒的人，若能看見熟悉的身影，便會感到安心，“我在你嘴里放了塊薄荷糖。”

“能看清，我昏迷了多久，查理斯怎么樣了？”李林認出了自己的水壺，可他很確定不管是他還是克里斯的身上，應該都沒有帶著糖果，“這塊薄荷糖是哪來的？”

“薄荷糖是……是我的……趕車途中，能用來振奮精神……”一只手弱弱地伸了出來，韋恩縮著腦袋，不停掃視四周，顯然處于極度的驚嚇中。

“從你失去意識到心臟重新跳動，大概過了兩分鐘的時間。又過了十分鐘左右，你才醒過來。”克里斯蒂娜蜷縮成一團，以她的體型想要在車廂內活動非常費勁，她湊近李林的臉，翕動鼻翼小心地聞著，似乎想通過這種方法來找出他身上可能的隱患，她也確實有這種能力，不過更多的還是尋求一種讓自己安心的感覺，“其實在丟出烙印后，查理斯就已經死了。”

這時候李林發現自己半躺著，身上蓋著一條毛毯。這里是韋恩的馬車車廂，四周堆放著許多箱子，不遠處有個女孩瞪大眼睛看著他和克里斯，像是一尊雕塑。

“你們好像很怕我和克里斯。”李林咬碎薄荷糖，口中不僅有清涼的味道，還混進了一股血腥味——是克里斯手上沾染的血。

味道有些怪，但現在就不要計較太多了。

“沒，沒有……只是剛才跳下馬車的時候，腳崴了一下。”韋恩顫顫巍巍地說，他心想我當然害怕你們啊，你們和邪教徒弄出來的動靜完全不像是一環施法者該有的。剛跑回來，就看到克里斯抱著你，一劍就把邪教徒的頭砍了下來。我生怕他砍順手了，連帶著把馬車劈了，把附近除你和他的馬之外的所有活物都砍了。

不過，真是厲害啊。韋恩從車窗探出腦袋，望著外面的一片狼藉。

之前燃起的大火已經熄滅了，此時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焦臭，邪教徒尸首分離，滿地都是死去蠅蟲的尸體，兩種不同型號的彈殼到處都是，在油燈暗淡的燈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

“你不是已經被蒙格瑪麗，就是克里斯那匹白馬，帶走了嗎？”李林說，“你怎么居然又回來了，不怕有危險嗎？”

“有些擔心你們，所以回來找你們了，說不定有什么地方是我幫得上的。”韋恩知道自己的這番話委實有些好笑，李林和克里斯都是敢直面邪教徒的人，輪得到他擔心嗎？但他總覺得自己要是就這樣走了，會像是一個懦夫。

“能再給我一塊薄荷糖嗎？”李林掀開毛毯，起身活動了一下身體，到處都傳來酸脹感，好在不影響活動。

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入學維倫塔爾施法者學院后，去做一次身體檢查。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左肩上——那個由扭曲線條構成的蠅王的烙印。

這枚烙印看上去并沒有它代表的東西那么邪惡，反而很圣潔。不知情的人肯定以為它只是個用墨水畫出來的紋身，或許只是塊臟東西。

算了，既然他沒有直接被蠅王拿走靈魂，說不定烙印這件事還有什么轉機。

李林用手搓了搓烙印，烙印沒有反應，也弄不掉。

那些上位者離他太遠了。被打上烙印后，雖說會成為蠅王在新世界的代言人，然而他卻沒有什么真實感。

或許克林索爾牧師和蕾菈女士知道怎么解決烙印的問題。

“啊，好的！”韋恩點頭如搗蒜，生怕李林會反悔似的，這可是能手撕邪教徒的天才向他發起的請求誒！他想自己以前受到的所有請求都不如一塊薄荷糖重要。

“謝謝。”李林輕聲說道，朝韋恩微笑。

“克里斯，你把手攤開，我請你吃糖。”李林抓住克里斯的手臂，把他緊張到難以打開的手掌慢慢撐開，隨后將韋恩給他的薄荷糖放在克里斯的手上，“慶祝一下吧，慶祝我們劫后余生……要我喂你吃嗎？剛才你差點把我的舌頭拉壞了，我比你可要脆弱多啦。”

“嗯，嗯……啊，不、不用！”克里斯蒂娜——維多利亞帝國尊貴的皇女——此刻心神劇震。李林強行將她拉走、被打上烙印的混亂瞬間還在腦中嗡鳴，緊接著，剛才那令人難以置信的畫面又猛地攫住了她：她竟然捏住了李林的下頜，還……還輕輕拉拽了他的舌頭！

即使隔著甲胄，指尖卻殘留著男孩肌膚溫軟的觸感，唇舌近在咫尺的景象更是灼燒著她的視網膜。這種親密到僭越的舉動……這簡直！對一位自幼接受最嚴格宮廷禮儀熏陶的淑女，對一位代表帝國威嚴的皇女而言，這無疑是驚世駭俗的失儀！是絕不該發生的禁忌！

她剛才做了什么？居然用手指拉住了一個男孩的舌頭，還……還試圖喂給他糖！從未有過的羞赧如同滾燙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從耳根一路燒到頸項。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掙脫束縛。她感到一陣眩暈般的無措，指尖不自覺地蜷縮起來，仿佛那上面還沾染著不容忽視的、屬于他人的氣息。這太超過了，完全超出了她能應對的范疇。

林當然不知道克里斯在想些什么，看他不動的模樣只當他在發呆。

他從后門跳下馬車車廂，在滿地狼藉中找到了自己的旅行箱。部分外皮質被燒毀，變得焦黑，看起來這只旅行箱活像從哪個垃圾堆里翻出來的。

不過萬幸的是，里面的行李都是完好無損的。

取出一瓶圣水，拔掉瓶口的軟木塞，將圣水倒在右臂的傷口上。

圣水與碳化血肉接觸的瞬間，手臂上驟然騰起焦糊的臭味。

李林強忍著劇痛掀開傷口，把傷口內外簡單地清理了一遍。自從得到一份在教堂的工作，他就變得很會處理身上的傷口了。

接著是處理邪教徒的尸體，此刻查理斯已經完全沒有了人形。

李林把他剩余的大腦和心臟掏了出來，放進玻璃罐中，還把他身上那些類幾丁質甲殼扒了下來。這些超凡材料在之前的戰斗中已遭破壞，價值因此打了折扣，但仍然非常珍貴，不僅能夠賣錢，也是很好的煉金素材。

做完這一切，李林背著劍鞘，拎著旅行箱回到了馬車上，克里斯手上的那顆薄荷糖已經不見了，他靠著車窗，注意力似乎全放在外面。

“那就麻煩你載我們一程了。”李林咬碎薄荷糖，拿起水壺喝了一大口水，一種清涼感直沖腦袋。

“沒有的事。”韋恩頓了頓，“有你在車上，我們會安全很多，現在敢跑夜路了”

他心想連邪教徒這種危險人物都被李林和克里斯聯手拿下了，路上還能遇到什么別的這兩人不能解決的麻煩？

“能幫我把炭火盆也拿到車上來嗎？炭火盆里的火焰是瑪娜點燃的，不會熄滅，請小心一點。”

“是某種法術嗎？”韋恩有些好奇地問道。那只火盆很早就拿出來了，可他一直沒見李林或克里斯用它做過什么。

“是一種秘儀。”李林思考了一會，沒有隱瞞秘儀的本質，但未說明具體效果，“是增益類的秘儀，對附近的人提供一定的幫助。”

“秘儀！”韋恩再一次被李林震驚了，那可是秘儀啊！與法術相比，學習秘儀要花費更多的精力與材料，也更需要與神秘學知識契合的天賦。現在普遍認為，秘儀的效果比法術更強，可為什么掌握法術的施法者比會布置秘儀的多很多？法術的便捷性固然是一個原因，但更多的，還是學習秘儀的成本高昂，且難以接觸。在一環施法者中，能獨立布置秘儀的更是寥寥無幾。

“我有些累了，我想要休息一會。”李林說完這句話后就閉上了嘴，他真的累壞了。

本來身上的傷口就沒有完全恢復，還繃緊精神，與邪教徒進行了高強度的戰斗。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他異常堅韌的結果。

克里斯蒂娜小心地下了馬車，整個人連帶著甲胄的重量不是馬車能輕易承受的，如果不注意很可能會損壞馬車。

她呼喚蒙格瑪麗騎乘了上去，把長槍和騎士劍都掛在蒙格瑪麗脖頸的綁帶上。

雖然最后韋恩決定幫助李林和克里斯蒂娜。但要說不害怕，那肯定是假的。經歷過邪教徒的襲擊后，他整個人現在都在后怕。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選擇在夜間繼續趕路。

克里斯蒂娜俯下身，趴在蒙格瑪麗的身上，與馬車并行。

油燈被韋恩拿走，車廂中只有炭火盆一點微弱的火星，窗戶處傳來落葉的聲音，車廂內的女孩發出細微的呼吸聲。

在寧靜中，李林睜開眼，流轉的星光在他眼中匯聚，最終凝結成群星信箋。

李林問過韋恩，現在是否已經過了零點。回復是肯定的，那么群星信箋上記錄的信息，現在應該也更新了。

果然，先前在群星信箋上顯示的記錄如陽光照射下玻璃上的水痕般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三條新的記錄。

信箋其一：【性相（心·青銅）：維倫塔爾的東城區是名門望族的聚居之所。其中，有位小姐酷愛文學藝術，尤其癡迷于詩歌、小說、散文與歌劇。倘若您文字造詣深厚卻囊中羞澀，不妨嘗試成為她文學沙龍的座上賓。若能獻上令其心折的詩文或作品，必將獲得慷慨酬謝。

沙龍將于本周六下午三時正式開始，地點在東城區伊謝館四樓左轉最內側的房間。無需事先邀請，亦無需憑證，參加沙龍只需伸手擰動門把，推門而入即可——她歡迎所有的訪客。】

信箋其二：【性相（圣杯）：晚宴方歇，假面舞會將啟。眾人皆需在此舞臺獻上一支舞——正如皇女等待她的騎士，摟住舞伴的腰肢，在光影中旋舞方是化妝舞會的全部意義。圣杯繼承者等待的義人已至，請您與繼承者于舞會中共舞。】

信箋其三：【性相（刃·青銅）：您將以新生身份入學維倫塔爾施法者學院。謹記非所有人皆懷善意，一位貴族勢力的二年級學長將在迎新晚宴上挑釁您。請正面擊潰他，此舉將提升您在平民勢力中的威望。】

李林瀏覽了幾遍信箋上的字跡，隱去了群星信箋。

第一張信箋上，新的性相“心”浮現而出。聯想到惡魔掌握的“刃”之道途，以及克里斯身上的“圣杯”，李林心中萌生一個猜想：群星信箋上顯現的性相，說不定就是所謂的“道途”？顛簸的車廂里，他將毛毯枕在頭下。

這個猜想可能性很大。但此刻他對道途仍缺乏系統性的認知，群星信箋揭示的性相，唯一能明確提示他的，便是那位貴族小姐的文學沙龍，必然與心之道途存在某種聯系。

“文學造詣深厚嗎？”李林輕聲自語，他沒有什么文學造詣，但看過許多文學作品，記得里面的一些詞句。再不濟，將某些膾炙人口的故事復述出來還是不成問題的。

或許其他人會把這場沙龍當作文藝愛好者的交流會，但他只會當作賺錢的一種方式。

就像是編寫故事出書，只不過他只面前那位貴族小姐。

第二張信箋揭示了李林與克里斯在學院化妝舞會上可能遭遇的窘境——既然是舞會，便少不了雙人舞。他們初至維倫塔爾，并無熟識的女性，想要尋得合適的舞伴恐怕難上加難。

索性就和克里斯跳吧。李林想。反正他也從來沒有學過跳舞，無論與誰搭檔，都難免出丑。但愿克里斯不會嫌棄他。這是別到時候環顧四周，他們能選擇的舞伴，就只有彼此才好。

第三張信箋的內容……

盡管維斯曾提醒過維倫塔爾階級矛盾深重，但李林沒想到，連施法者學院內部竟也如此。

他捂住頭，感到事情有些棘手。迎新晚宴上竟能公然發生這等事，足以說明其背后必有某些人——甚至可能是多數人的默許。

需要考量的事還有很多，群星信箋給予的信息一時半會也難以盡解其用，暫時先休息吧。李林闔上雙目，呼吸漸趨平穩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