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文遠被斬殺第三日。
晨光帶著幾分清冽,穿透薄霧,灑在剛剛開啟的城門上。
陳珩牽著一匹神駿的青驄馬,靜立于城門洞的陰影之中。
他穿著一身干凈的青色勁裝襯得身形挺拔如松,腰間懸著那柄飽飲邪修之血的長刀。
兩日的閉關,《焚天一氣吐納法》晝夜不息地運轉,配合鎮魔司提供的上佳傷藥,與盧文遠一戰所傷勢已然平復七七八八。眉宇間雖殘留一絲風霜與疲憊,但那雙眸子卻愈發深邃明亮,如同歷經淬煉的寒星,沉淀著內斂的沉靜。
沉穩有力腳步聲,由遠及近。
蘇振山魁梧的身影出現在晨光里,他未著玄甲,一身便于行動的深色勁裝,腰間挎著那把古樸長刀,臉上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復雜。
“陳少俠,傷勢可無礙了?”蘇振山走上前,目光關切地掃過陳珩。
陳珩回禮,聲音平穩:“勞蘇百戶掛心,已無大礙。”
“那就好,那就好!”
蘇振山搓了搓布滿老繭的大手,臉上堆起熱絡的笑容:“陳少俠,你看你為清河縣立下如此大功,一天兩夜便將妖魔邪修盡數誅除,還了清河一個朗朗乾坤!可這來去匆匆,連頓像樣的接風宴都未曾享用,更別說領略我清河的風土人情了。這......未免太倉促了些。不如多盤桓幾日?讓蘇某也好生盡一盡地主之誼,帶少俠看看這山野風光,嘗嘗本地佳釀,權當是......慶功,也是答謝?”
“不是已經辦過慶功宴了么?”
陳珩抬眼,目光清亮透徹,嘴角微揚,露出一絲了然的笑意:“蘇百戶的好意,陳某心領了。而且慶功是假,讓陳某幫忙分擔紫云府鎮魔司的問責壓力才是真吧?”
蘇振山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隨即化作被戳破心思的尷尬。
他撓了撓胡子拉碴的下巴,嘿嘿干笑兩聲:“咳……陳少俠快人快語,蘇某這點心思,果然瞞不過你。”
陳珩也理解,畢竟清河縣之事不止死了幾十名百姓,往前倒查還能遷出更多的受害者,而且幕后設計這些的居然是盧文遠這個縣令,這個縣令還有著劍南省名門盧家的背景,雖然人已經被陳珩斬殺,但換位思考一下,也知道蘇振山的頭疼。
“邪修伏誅,真相大白,已是最好的結局。后續如何善后,是鎮魔司職責所在。陳某不過一介過客,如今任務已經完成,自當離去。”
陳珩擺了擺手。
蘇振山見狀,臉上的尷尬褪去,轉而化為鄭重,后退一步,對著陳珩,深深一揖到底,姿態誠懇至極。
“陳少俠!”
蘇振山聲音低沉有力,透著由衷的感激:“清河縣妖魔之案是你破的,盧文遠這清河毒瘤,也是你親手斬斷。此等大恩,蘇振山及清河鎮魔司上下,銘記五內!至于說盧家那邊……”
他抬起頭,眼中精光一閃,帶著屬于鎮魔司百戶的硬氣。
“陳少俠盡管放心!人是邪修,死有余辜!此事蘇某會盡量往鎮魔司身上攬,言明是我等請求棲霞宗協助,最終邪修頑抗,由棲霞宗高徒將其格殺!盧家在劍南是有些根基不假,但還不敢對鎮魔司指手畫腳!況且,他們自家嫡系出了這等喪盡天良的邪修,我鎮魔司還沒找他們興師問罪呢,敢跳出來齜牙?在劍南這片地界,可輪不到他們一手遮天!”
陳珩心中微動,心里最后一絲擔憂散去,對蘇振山這位粗中有細的百戶觀感更佳。
“有蘇百戶此言,陳某便安心了。”
蘇振山松了口氣,臉上卻又浮現出斟酌與試探:“陳少俠,還有一事......需與你通個氣。”
“請講。”
“那晚縣衙后院的動靜......委實太大了些。”蘇振山無奈苦笑,“地動山搖,火光沖天,半個清河縣的百姓都驚醒了,議論紛紛。如今盧文遠身死,總要有個說法安定民心。他......在任多年,表面功夫做得極好,在清河頗得人望。若是驟然公布他就是禍亂清河的邪修頭子,恐會引起軒然大波。”
他頓了頓,仔細觀察陳珩的神色,繼續說道:“故而,我等商議后決定,對外布告稱,當晚有窮兇極惡的邪修闖入縣衙,意圖行刺盧縣令。盧縣令不幸殞命,而那邪修,已被聞訊趕至的鎮魔司衛士當場格殺。當然,還請陳少俠放心,那些被盧文遠殘害的百姓家眷,縣衙與鎮魔司會好生撫恤,給予足夠的補償,確保他們日后生活無憂。”
說完,蘇振山屏息凝神,目光緊緊鎖在陳珩臉上,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
他生怕陳珩會認為這是粉飾太平,是對死者真相的褻瀆,鬧得兩方都愉快。
就那晚陳珩對自爆背景的盧文遠下手依舊那般果決,典型嫉惡如仇做派,這類人最容易認死理,由不得蘇振山不擔心。
然而,陳珩的反應再次出乎他的意料。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眼神平靜無波。
他不是什么執拗的人,也明白在塵埃落定之后,一個能安撫人心,便于后續處置的故事,有時比血淋淋的,可能引發動蕩的真相更為重要。
至少在他看來,反正罪惡已受天誅,只要受害者家屬能得到撫慰和補償,過程的表述,并非不可權宜。
“蘇百戶思慮周全。”陳珩的聲音平穩如初,“只要那些失去親人的家庭能獲得應有的撫恤,生活有所依仗。至于布告內容……陳某并無異議。”
蘇振山愣住了,隨即眼中閃過巨大的驚喜和由衷的欽佩。
他本以為要費盡唇舌解釋,甚至可能引發爭執,卻不想陳珩竟如此豁達明理,深諳世事。這份遠超年齡的成熟與務實,讓蘇振山對陳珩的評價瞬間拔高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陳少俠!”蘇振山再次鄭重抱拳,語氣充滿了真誠的感激,“多謝!”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蘇冷月騎著一匹矯健的棗紅馬飛馳而來,在兩人面前勒住韁繩。她今日未著勁裝,換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衣裙,青絲束起,更顯清麗脫俗。
她翻身下馬,動作干凈利落,將一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鼓鼓囊囊的包裹遞向陳珩。
“陳少俠。”
她的聲音清脆依舊,眼神深處似乎比平日多了一絲難以捕捉的漣漪,“張伯聽說你要走,早早為你備了些干糧,路上用。”
張伯......
陳珩接過那尚帶余溫的包裹,一股面餅與醬肉的混合香氣隱隱透出,他頷首致謝:“多謝蘇什長,也望蘇什長幫我謝謝張伯。”
蘇冷月點了點頭,隨后目光在陳珩臉上飛快地掠過,櫻唇微啟,似有話想說,但最終只是抿了抿,輕聲道:“保重。”
“保重!”
陳珩向兩人拱了拱手,旋即翻身上馬。
“駕!”
韁繩一抖,青驄馬四蹄翻飛,踏著清脆的蹄聲,向著城外寬闊的官道奔去。晨光勾勒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最終融入官道盡頭那片朦朧的薄霧之中。
馬蹄聲聲,塵土飛揚,策馬的少年已然遠去。
直到那身影徹底消失,蘇振山才長長地、意味復雜地嘆了口氣。
他轉過頭,看著自家女兒那依舊清麗卻明顯藏著心事的側臉,忍不住伸手,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還有話沒說?”
蘇冷月搖了搖頭,攥著拳頭:“等下次見面,再說不遲。”
蘇振山微微一怔,意識到蘇冷月這是被陳珩的表現刺激到,這是想要奮起直追,只要站在同一層次,總有再見的機會,有什么話,到時候要說多久都可以。
“有志氣!”
蘇振山拍著蘇冷月肩頭,語氣滿是驕傲:“咱家冷月也是身負四十四條上乘武脈,清河縣公認的第一天才,不比他這個棲霞宗的弟子差,只要肯下苦功,心無旁騖,將來的成就,未必就比那陳珩差到哪里去!”
然而,蘇冷月并未因父親的鼓勵而展露笑顏。
她只是凝望著陳珩消失的方向,抿了抿略顯倔強的嘴唇,眼神復雜難明:“我不如他。至少現在,遠不如他。”
......
夜色如潑墨,沉甸甸的烏云好似觸手可及,低低壓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之上。
狂風在山林間肆意穿梭,卷起漫天枯葉塵土,發出嗚嗚咽咽如同鬼哭般的呼嘯。
轟隆——!!!
一道慘白刺目的巨大閃電,如同天神揮動的利斧,悍然撕裂厚重的天幕,瞬間將荒山野嶺間一座破敗不堪的山神廟照得亮如白晝,也照亮了廟內倚靠在墻角,正閉目調息梳理真氣的陳珩。
緊接著,震耳欲聾、仿佛要將大地都掀翻的炸雷滾滾而來,聲浪在群山間激蕩回響,讓拴在一旁的馬兒受驚的打著響鼻。
嘩啦啦——!
醞釀已久的暴雨終于再無顧忌,如天河倒灌,豆大的雨點密集如鼓點砸落,擊打在殘破的瓦片、腐朽的梁木、泥濘的地面上,發出震耳欲聾、連綿不絕的轟鳴巨響。
天地間頃刻被一片無邊無際的水幕徹底籠罩,視線所及,一片混沌。
陳珩緩緩睜開雙眼,深邃的眼眸在殘余的電光中映出一絲慶幸。
他起身走到廟中央那堆勉強燃燒的篝火旁,往里添了幾根干燥的樹枝。
橘紅色的火苗跳躍著,努力驅散著廟內彌漫的陰冷潮氣,也映亮了他沉靜而略帶思索的面容。
山里的天氣好像少女的情絲難以捉摸,前一刻還晴空萬里,下一刻便黑云壓城,好在陳珩曾經因此做了好幾回落湯雞,這一次終于是趕在雨下之前,找到了這間不止廢棄了多久的山神廟得以避雨,避免了狼藉的下場。
此時已是盧文遠被斬殺的第五天,陳珩離開清河縣已有兩天。
噼啪......噼啪......
木柴在火焰中發出輕微的爆裂聲。
借著這溫暖而跳動的火光,陳珩從包裹中掏出一個溫潤的白瓷小瓶,拔開木塞,十顆龍眼大小,圓潤飽滿,散發著沁人心脾草木清香的丹藥靜靜躺在其中。
這是百脈丹,是一流境界中最好的輔助修煉的丹藥,乃是大虞朝廷秘而不宣的獨門丹藥,專為一流武者量身打造,也是他此次清河之行最大的報酬。
除卻這一瓶之外,還有額外兩瓶同樣品質上乘的百脈丹安靜的躺在包裹中。
前者是原本任務所定的報酬,后者則是蘇振山率人查抄盧文遠府邸密室所得。經鎮魔司藥師反復檢驗,確認丹藥純凈無毒后,蘇振山便做主將其贈予陳珩,作為他遠超預期完成任務,承擔巨大兇險,并親手格殺首惡的額外酬謝。
三瓶百脈丹,共計三十顆。
這絕對是一筆足以令無數一流武者眼紅的豐厚資源,足以支撐一個打通任脈的尋常一流武者,繼續打通督脈,貫通天地之橋所需。
其次是一些散碎銀兩和便于攜帶的銀票,作為回程盤纏綽綽有余。
除此之外。
在清河縣的這幾場戰斗,毫無疑問讓陳珩的境界得到了夯實,一流境界穩固,而且還獲得了珍貴的戰斗經驗,無論是面對同境妖魔還是邪修,最重要的是,他現在的《紅蓮刀決》突破到了第三境,現在的他即便沒有雷震子,面對一流巔峰的高手,也不會再像一開始那樣毫無還手之力。
不過,想到那幾顆關鍵時刻立下奇功的雷震子,陳珩心中也不免有些惋惜。
那不起眼的黝黑小球,爆發出的威能,尤其是與他焚天真氣結合后產生的威力出奇的大,連盧文遠那等一流巔峰的兇人都被炸得灰頭土臉。
“回宗之后,得再去尋程師姐討要一些。此物在超一流之前,確是極好的護身底牌。”
陳珩默默盤算著。
總而言之,清河縣之行,雖波詭云譎,險死還生,但收獲之豐,遠超預期。
境界夯實,刀法突破,資源充足,現在陳珩有十足的信心,憑借這三瓶百脈丹,不用多久就能沖破督脈,打通天地之橋,踏足一流巔峰之境。
雖然距離那遙不可及的宗師境界尚遠,距離超一流也還有一段路要走,但按照這個態勢修煉下去,至少在以后的劍南升龍會上,不會出現一流打宗師這樣奇葩的畫面。
“虞清婳……”
想到這個名字,想到師尊楚紫綃擅自為自己定下戰書,陳珩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發出一聲無奈的低嘆。
他略帶失神的凝望著破廟外的大雨啪嗒,思緒不由自主地隨著這狂暴的風雨聲飄遠。
他這位注定的對手,此刻在做什么?是在閉關苦修,還是在某處兇險之地除魔衛道?她的修為此刻又是什么境地?超一流巔峰,還是已經臻至宗師之境?
凡此種種,紛亂的念頭如同窗外被狂風卷起的萬千雨絲,在陳珩的腦海中交織盤旋。
他望著廟外漫天的雨幕,眼神有些放空,沉浸在對未來的思慮與對那位神秘對手一絲若有若無的好奇之中。
就在他心神稍懈、沉浸于思緒的剎那——
轟咔!!!!!!!
一道仿佛要將整個蒼穹徹底撕裂成兩半的白色雷霆猛然炸響,瞬間將破廟內外每一個角落都照得纖毫畢現,連那跳躍的篝火在這天地之威下都顯得黯淡無光。
而在那刺目欲盲、令人瞬間失明的恐怖電光之中,陳珩原本失神的瞳孔驟然收縮成了針尖大小!
他看到!
一個模糊的,散發著微弱真氣的身影,正以極快的速度朝破廟飛來,如同被這道天雷狠狠劈落凡塵一般,徑直撞碎了破廟本就搖搖欲墜的墻壁,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如同隕星般狠狠砸落!
太快了!快到陳珩避無可避,只來得及做出最原始的反應!
“喝!”陳珩一聲低吼,體內焚天真氣應激狂涌,雙臂瞬間交叉護于胸前,雙腿猛地沉腰坐馬,全身筋肉緊繃如弓,準備硬撼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撞擊!
下一刻——
嘭——!!!!
一聲沉悶到極致、仿佛巨石砸落地面的巨響在破廟內炸開!
陳珩感覺自己像是被一座大山轟然撞中,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巨力順著雙臂狂涌而入,瞬間沖垮了他倉促構筑的防御!他整個人被撞得雙腳離地,如同斷線風箏般向后狠狠倒飛出去!
嘩啦!轟隆!
他結結實實地撞翻了身后燃燒的篝火堆,燃燒的木柴帶著火星四散飛濺,如同火雨。
陳珩和被他接住的身影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抱在一起,好似滾地葫蘆般在布滿碎石灰塵和濕滑苔蘚的地面上翻滾,硬生生碾出一條狼藉的痕跡,直到七八丈外撞在破廟最里面那尊早已坍塌了半邊,布滿蛛網塵埃的山神泥塑底座上,才在一聲悶響中堪堪停下。
噗!
陳珩喉頭一甜,一口逆血幾乎要噴涌而出,被他強行咽了回去。
雙臂傳來撕裂般的劇痛,胸口更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氣血翻騰,眼前金星亂冒。
他么的,這堪比盧文遠最后的那搏命一擊啊......
陳珩第一時間瘋狂運轉焚天真氣,灼熱的氣息在經脈中奔流,緩解著五臟六腑的震動,同時強忍劇痛,警惕地看向懷中。
一片意料之外的溫軟細膩自他指尖傳入大腦。
一股清冷幽然,仿佛雪山初綻的冰蓮混著萬年寒泉般的奇異幽香,混雜著淡淡的血腥氣息,霸道地鉆入他的鼻端,瞬間沖散了廟內的腐朽塵土味。
篝火雖散,但殘余的炭火紅光,加上廟外不時劃破夜空的慘白電閃,足以讓陳珩看清懷中的身影。
一個人!
準確的來說是一個少女!
她蜷縮在他懷里,似乎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
長長的、沾著雨水的睫毛緊緊閉合著,在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膚上投下兩道脆弱的陰影。
她的秀眉如遠山含黛,鼻梁挺秀如玉雕,唇色因為失血過多而顯得異常淺淡,精致的五官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足以顛倒眾生的絕世容顏。
質地奇特的湛藍色衣裙因濕透而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驚心動魄,玲瓏起伏的曲線。
陳珩的心臟,在劇烈的撞擊余痛和眼前這極具沖擊力的絕美畫面雙重刺激下,猛地漏跳了一拍,隨即劇烈地搏動起來。
廟外,風雨如晦,雷霆震怒。
廟內,炭火殘喘,幽香縈繞。
一個來歷不明卻美得驚世駭俗的神秘少女,就這樣以最突兀的方式,砸碎了陳珩片刻前的寧靜思慮。
冰冷的雨水順著屋頂的破洞滴落,發出嗒嗒的聲響,敲打在寂靜的廟宇中,也敲打在陳珩驟然繃緊的心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