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細(xì)微的響動從身后傳來。顧臨川回頭,看見一位身著絳紅色僧袍的老喇嘛正彎腰撿起掉落的念珠。
陽光斜斜地落在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每一條溝壑都仿佛刻著歲月的偈語。
老喇嘛直起身,目光落在顧臨川胸前的相機上,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牙齒:“年輕人,你的鏡頭里,裝的是風(fēng)景,還是心事?”
這問題來得突兀,卻莫名讓人卸下防備。顧臨川微微一怔,隨即搖頭:“或許都是。”
老喇嘛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不輕不重,像長輩對晚輩的熟稔:“走,我?guī)憧袋c不一樣的。”
他沒有拒絕,跟著老喇嘛繞過主殿,來到一處僻靜的偏院。
院中央有一棵古老的菩提樹,樹干虬結(jié),枝葉間垂掛著無數(shù)褪色的經(jīng)幡,風(fēng)一吹,便簌簌作響,像是低語。
老喇嘛盤腿坐在樹下的石凳上,示意顧臨川也坐。
他從懷里掏出一塊陳舊的唐卡,緩緩展開——畫中是六道輪回圖,色彩斑駁卻依然鮮明,眾生百態(tài)在輪回中掙扎,而中央的佛陀垂目微笑,無悲無喜。
“拍照,也是一種修行?!?
老喇嘛用粗糙的指尖點了點唐卡上的某一處,那里畫著一個手持鏡子的行者,“你看,世人總想抓住瞬間,卻忘了瞬間也在抓他們。”
顧臨川低頭看向自己的相機,屏幕還停留在昨夜拍攝的星空。那顆流星劃過的地方,此刻在陽光下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執(zhí)著于定格時間的人,往往最容易被時間遺忘?!崩侠锏穆曇艉茌p,卻像一記鐘聲,敲在顧臨川心頭。
他沉默片刻,忽然問道:“那……該怎么拍?”
老喇嘛瞇起眼睛,笑意更深:“放下‘怎么’,只管‘拍’。”
這句近乎禪機的話,讓顧臨川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輕輕笑了一下。
老喇嘛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yīng),從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銅鏡遞給他:“送你的禮物。鏡面磨得不太平,照不出完整的臉——但有時候,破碎的倒影反而更真實?!?
銅鏡只有掌心大小,邊緣刻著藏文咒語,鏡面確實不平整,顧臨川的臉在鏡中被扭曲成模糊的碎片。他摩挲著鏡背,忽然想起劉藝菲那句“倒影比實體更真實”。
“謝謝?!彼麑~鏡收進衣袋,聲音比往常柔和。
老喇嘛擺擺手,起身撣了撣僧袍上的塵土:“緣分到了,自然再見?!?
說完,便踱著步子離開了,背影很快消失在經(jīng)幡翻卷的拐角。
顧臨川獨自坐在菩提樹下,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在他腳邊投下斑駁的光影。
他舉起相機,對準(zhǔn)那些光斑,按下快門——沒有刻意構(gòu)圖,沒有調(diào)整參數(shù),只是純粹地記錄這一刻。
與此同時,普達措國家公園。
劉藝菲今天的拍攝異常順利。
導(dǎo)演喊“開始”的瞬間,她站在屬都湖畔,晨霧未散,陽光穿透云層灑在水面上,碎成千萬點金光。
她微微仰頭,閉眼感受微風(fēng)拂過臉頰的觸感,再睜眼時,眸中已盛滿導(dǎo)演想要的“清晨邂逅露珠的驚喜感”。
“完美!”導(dǎo)演興奮地?fù)]手,“這條過了!”
助理小橙子小跑過來遞上保溫杯,忍不住小聲嘀咕:“茜茜姐,你今天狀態(tài)真好?!?
劉藝菲接過杯子,抿了一口溫?zé)岬慕?,唇角微揚:“天氣好而已?!?
她望向湖對岸的松林,隱約可見一群飛鳥掠過樹梢,消失在湛藍的天際。不知為何,她想起昨晚顧臨川朋友圈里的那顆流星——短暫,卻亮得刺眼。
拍攝提前兩小時結(jié)束?;爻痰能嚿?,劉藝菲點開手機,發(fā)現(xiàn)顧臨川更新了一張照片:菩提樹下的光斑,配文只有兩個字——“修行”。
她放大圖片,注意到角落里的石凳上放著一枚銅鏡,鏡面反射的陽光恰好落在鏡頭邊緣,像一道無聲的呼應(yīng)。
她輕輕按住那顆光斑,長按保存。
暮色四合時,香格里拉的天空暈染出紫羅蘭的漸變,顧臨川坐在酒店后院的石凳上,銅鏡在掌心翻動。
鏡面凹凸不平的紋路蹭過指腹,像摩挲一段未經(jīng)打磨的往事。
腳步聲混著草木窸窣聲靠近,他未抬頭便聞到一縷橙花香。
“松贊林寺喇嘛的禮物?”劉藝菲停在兩步外,運動服里面內(nèi)搭了件米白針織衫,發(fā)梢還沾著未干的水汽,像是剛洗過澡。
他詫異的點點頭,指尖劃過鏡緣的藏文刻痕:“說能照見‘另一種真相’?!?
她自然地坐到石桌另一側(cè),手肘支著下巴打量銅鏡。月光恰好漫過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細(xì)密的影:“幻象若是心的投射,也算另一種真相。”
顧臨川動作一頓。鏡中映出她模糊的側(cè)臉,波紋將五官揉碎成抽象的光斑,像極了他幼年時在杭城老巷撿的碎玻璃——七歲那年暴雨夜,他蹲在積水的青磚地上,看無數(shù)個變形的自己在水洼中搖晃。
碎玻璃折射的霓虹割裂了倒影,他卻著迷般舉著它對準(zhǔn)月亮,直到養(yǎng)母尋來,用羊毛披肩裹住他發(fā)顫的肩膀。
“小時候撿過碎玻璃照自己,”他忽然開口,指節(jié)無意識叩了叩鏡面,“那時覺得……扭曲才是常態(tài)?!?
劉藝菲撿了片菩提葉在指尖捻轉(zhuǎn),葉脈在月光下透出經(jīng)絡(luò)分明的陰影:“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他輕笑一聲,將銅鏡扣在石桌上,“相機取景框也是另一種碎玻璃。”
遠處經(jīng)幡被夜風(fēng)掀起,嘩啦聲如潮水漫過庭院。劉藝菲望著他收攏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虎口有常年握相機磨出的薄繭——忽然問:“為什么總拍倒影?”
問題來得突兀,卻像石子投入深潭。
顧臨川沉默著調(diào)試相機參數(shù),屏幕藍光映得他眉眼愈發(fā)冷峻。取景框里,銅鏡邊緣泛著微弱的金屬光澤,鏡中一彎殘月被波紋切得支離破碎。
“你看這月亮,”他終于開口,聲音低得近乎自語,“水面上的會碎,鏡頭里的會褪色,但人還是追著拍。”
按下快門的瞬間,他補了句,“可能因為……真實的都太短暫?!?
劉藝菲怔了怔。這話讓她想起《功夫之王》試鏡時的某個深夜——排練室鏡子里的自己滿頭是汗,導(dǎo)演要的“堅毅眼神”怎么也找不準(zhǔn)。
她一拳砸在鏡面,裂紋中無數(shù)個自己同時扭曲,那一刻她才驚覺,原來完美不過是精心維護的幻覺。
夜風(fēng)掠過她后頸,帶起一陣戰(zhàn)栗。她剛要開口,助理小橙子的呼喚刺破寂靜:“茜茜姐!溫碧泉那邊的廣告導(dǎo)演臨時加了個視頻會議!”
石桌上的銅鏡被風(fēng)推著轉(zhuǎn)了半圈,鏡面晃過顧臨川的喉結(jié)。
劉藝菲起身時,針織衫滑落肩頭,露出內(nèi)側(cè)繡的“Crystal”標(biāo)簽——某次品牌活動贈送的衣服。
“記得換藥膏?!彼钢杆~角,轉(zhuǎn)身走向燈火通明的長廊。羊絨衫下擺掃過石凳,殘留的橙花香混進酥油茶的氣息里。
顧臨川望著她背影消失在轉(zhuǎn)角,忽然舉起銅鏡對準(zhǔn)夜空。
凹凸鏡面將銀河扭曲成漩渦,星光被拉長成流動的金線。他支穩(wěn)三腳架,將相機調(diào)到B門模式,曝光時間拉到三十分鐘。
取景框內(nèi),星軌在破碎的鏡中蜿蜒如淚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