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坐落于汴京城東南隅,毗鄰國子監。朱門高墻,飛檐斗拱,氣象莊嚴。門前兩尊飽經風霜的石辟邪沉默矗立,見證著百年文脈流轉。此地非僅求學之所,更是大宋士林之心,朝堂風云之眼。
李玄持開封府解元文書,由府衙小吏引薦,踏過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門。入門,喧囂市聲似被無形屏障隔絕。肅穆之氣撲面而來,青磚鋪就的甬道兩旁古柏森森,投下斑駁光影。遠處,明倫堂的飛檐在日光下閃耀,隱約可聞抑揚頓挫的誦經聲。空氣中彌漫著陳年墨香、書卷氣,以及一種更深沉的、名為“規矩”的厚重。
然而,這肅穆之下,暗流涌動。
“慶歷新政”,這四個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太學的每一塊磚石上。范仲淹、富弼等一代名臣,曾在此處倡言改革,意圖整飭吏治、富國強兵。然新政如流星,璀璨而短暫。保守勢力反撲,朋黨攻訐四起,最終黯然收場。如今,新政已成余燼,但煙塵未散,寒意猶存。
李玄被引入外舍“務本齋”。齋房軒敞,窗明幾凈,數十張書案整齊排列。齋內已有十數名學子,或伏案疾書,或三五低聲議論。見李玄進來,目光齊刷刷投射而來。
敬畏者有之——開封府解元,連捷魁首,寒門神話。
審視者有之——靛藍布衣,無書童仆役,形容過于冷峻。
更多的,是冷漠與疏離——外舍多寒門或地方士子,抱團取暖,自成圈子。李玄這個突然插入的“異數”,打破了一潭死水的平衡。
引路小吏交代幾句便離開。李玄尋了后排一張靠窗的清凈書案坐下。指尖拂過光潔的桌面,冰涼觸感傳來。丹田內赤金火爐永恒旋轉,將周遭學子們壓抑的議論、探究的目光、乃至空氣中彌漫的頹唐與謹小慎微,皆清晰映照于心。
“務本齋”齋長,一位姓陳的中年講官,須發花白,面色嚴肅,踱步而入。他目光掃過眾人,在李玄身上稍作停留,并無特別表示,便開始講解今日經義課業——《孟子·梁惠王上》。講的是“義利之辨”,本是老生常談。但陳講官講著講著,話鋒卻不由自主地轉到了“慶歷新政”的舊事上。
“……是以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昔日范文正公,以天下為己任,倡‘明黜陟、抑僥幸、精貢舉、擇官長’諸法,本為去冗除弊,富國強兵,此乃大義!”陳講官聲音漸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激憤,“然小人之輩,只圖私利,懼損己身,以朋黨之名羅織構陷!致使新政夭折,余毒至今未清!爾等學子,當以此為鑒,明辨是非,持身以正!”
齋內一片死寂。學子們或低頭,或目光閃爍,無人應和。慶歷新政雖敗,余威尚在,更是禁忌話題。陳講官這番言論,已是相當大膽。但李玄敏銳地捕捉到,他眼中并非真正的勇氣,而是失意文人借古諷今的郁憤。
果然,課后不久,一股無形的暗流便涌動起來。
當日下午,“務本齋”學子需往崇文院領取新季課業用紙。負責分發紙張的,是一位姓劉的年輕助教,面白無須,眼神帶著一絲刻薄。輪到李玄時,劉助教眼皮一翻,將一疊明顯比旁人更黃更糙、邊緣甚至發霉的劣紙重重拍在桌上。
“喏,新解元的份例!”語氣不善,帶著明顯的刁難。
周圍幾個學子交換了一下眼神,有人幸災樂禍,有人低頭不語。
李玄看著那疊劣紙,并未發作。巔峰境的感知場早已捕捉到劉助教眼底深處那一絲得色,以及不遠處廊柱后,一個衣著明顯華貴、正搖著折扇、面帶冷笑的學子身影——那是務本齋內一個頗有名氣的世家子弟,姓王,與李玄同日入齋,卻因李玄的解元身份搶了風頭而心生嫉恨。劉助教正是其家中門生故吏。
借刀殺人?如此拙劣。
李玄面無表情,伸手去拿那疊紙。就在指尖即將觸碰到紙張的瞬間!
“哎呀!”劉助教突然“失手”,將手邊一方碩大的、盛滿濃墨的端硯猛地一掀!
硯臺傾倒,濃稠如漆的墨汁如同決堤的污流,朝著李玄面前那疊劣紙以及他靛藍的衣袖洶涌潑來!角度刁鉆,避無可避!
“啊!”齋內響起幾聲低呼!這要是潑實了,新領的紙張盡毀,衣服污損不堪,新科解元的臉面將蕩然無存!
就在墨汁即將潑灑而下的剎那!
李玄的指尖微不可察地一顫!一縷精純、凝練到極致的赤金暖流,如同無形的絲線,自指尖透出!并非硬抗墨汁,而是在墨汁與桌面、衣袍之間那毫厘之差的空隙中,瞬間形成了一層極其微薄、卻帶著強大斥力的“氣膜”!
嗤!
墨汁潑至,如同撞上了一堵無形的、光滑的墻壁!墨流詭異地改變了方向!大部分如同被無形之手牽引著,在空中劃過一個夸張的弧線,朝著廊柱后那個搖扇冷笑的王姓學子劈頭蓋臉地潑去!
“啊——!!”一聲凄厲的慘叫!
王姓學子猝不及防,被兜頭潑了個正著!華貴的錦袍瞬間染成墨黑!臉上、頭發上全是黏膩腥臭的墨汁!他驚怒交加,跳腳大罵:“劉四!你眼瞎了?!”
劉助教也懵了!他明明是對著李玄潑的!怎么…
混亂中,李玄已將那疊劣紙拿起。紙張邊緣雖然沾染了幾點零星墨跡,卻無傷大雅。他看也不看狼狽不堪的王姓學子和目瞪口呆的劉助教,轉身便走,只留下一個平靜無波的背影。
“廢物!”王姓學子一邊擦拭著臉上的墨汁,一邊對著劉助教破口大罵,眼神卻怨毒地死死盯著李玄離去的方向。他知道,這絕不是巧合!
第一次試探,以王姓學子的狼狽告終。但這僅僅是小風浪。
數日后,太學博士廳突然傳喚李玄。
廳堂開闊,檀香裊裊。主位端坐著太學司業沈文山,一位面容清癯、眼神銳利的老者。兩側坐著幾位學官,包括那位陳講官。氣氛肅穆。
沈司業面無表情,將一份文書推到李玄面前:“鄭解元,有人匿名投書,言你開封府試前,曾與祥符縣漕幫頭目過從甚密,收受重金,疑有舞弊之嫌。你作何解釋?”
文書上,赫然是幾行歪歪扭扭的字跡,指控李玄與漕幫頭目“疤臉”勾結(疤臉已死,死無對證),并附有所謂“知情人”的模糊指印。
構陷!赤裸裸的構陷!
陳講官臉色微變,欲言又止。其他幾位學官眼觀鼻,鼻觀心。
李玄接過文書,指尖赤金暖流微不可察地掃過。文書上的墨跡、指印,甚至紙張本身的紋理、細微氣味,瞬間在他巔峰境的感知與思維推演下被分解、溯源!
“司業大人,”李玄聲音平靜,不見絲毫慌亂,“學生有疑。”
“其一,此文書墨跡半干,墨中松煙未沉,顯是新寫就不過兩日。而學生入太學已有五日,若真有此勾連,為何早不揭發?”
“其二,”他指向那模糊指印,“指印邊緣虛浮,紋路刻意扭曲,絕非自然按壓所留,乃是用蘿卜、皂角等物偽造而成。大人若不信,可取蘿卜刻印,一試便知。”
“其三,”他目光轉向沈司業,眼神平靜卻帶著一種洞察人心的力量,“投書者匿名,其心叵測。學生出身寒微,驟得解元,或有小人嫉恨,行此污蔑構陷之舉,意圖阻我求學之路,壞我功名之身。望大人明鑒,勿使小人奸計得逞,寒了天下寒門士子之心!”
條理清晰!證據確鑿!字字如刀!
李玄每說一條,沈司業的眼神便銳利一分。當說到“寒門士子之心”時,沈司業捻著胡須的手指微微一頓。他主管太學,最重風評,最忌學中傾軋!
就在這時!
“荒謬!強詞奪理!”廳外突然傳來一聲怒喝!只見那王姓學子不知何時跟來,此刻竟不顧規矩闖入廳中,指著李玄,滿臉義憤(實為心虛):“沈司業!休聽此獠狡辯!他出身微賤,定是用了齷齪手段!學生親眼所見,他在務本齋便仗勢欺人,今日定要…”
“住口!”沈司業猛地一拍桌案!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壓勃然而發!
李玄卻在此刻,目光如電,瞬間鎖定王姓學子!巔峰境那無形無質卻如同山岳般厚重的精神威壓,凝聚成一絲,如同無形的尖針,精準無比地刺入對方心神最深處!
王姓學子“仗勢欺人”四字還未說完,對上李玄那雙仿佛能洞穿一切虛妄的眸子,只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冰冷與恐懼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仿佛所有陰暗心思都被徹底曝光在烈日之下!他后面的話如同被卡在喉嚨里,臉憋得紫紅,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眼神渙散,額頭上豆大的冷汗瞬間滾落!
“我…我…”他張著嘴,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雙腿一軟,竟“噗通”一聲癱坐在地,褲襠處迅速洇開一片深色的水漬!一股騷臭味彌漫開來!
滿堂皆驚!鴉雀無聲!
沈司業看著癱軟在地、失禁出丑的王姓學子,又看看眼前神色平靜、眼神清正的鄭解元,心中疑慮瞬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厭惡與失望!他久歷宦海,豈能看不出這是赤裸裸的構陷與傾軋?而這王姓子弟如此不堪,竟被對方一個眼神嚇得失禁,更是丟盡了太學的臉!
“拖出去!”沈司業厭惡地揮揮手。立刻有學役上前,將癱軟如泥、腥臊不堪的王姓學子拖走。
“鄭解元受委屈了。”沈司業轉向李玄,語氣緩和許多,“此事本官自會徹查,定還你清白!太學乃清貴之地,容不得此等宵小作祟!你且安心進學,莫要因此分心。”
“謝司業大人明斷。”李玄微微躬身,不卑不亢。自始至終,神情未曾有半分波動。
風波看似平息。
李玄走出博士廳。春日陽光正好,暖洋洋地灑在太學古老的屋脊上。陳講官不知何時跟了出來,看著李玄的背影,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方才廳中一幕,那洞穿人心的目光,那令構陷者瞬間崩潰的無形威壓…絕非尋常寒門士子所能擁有!這鄭三,究竟是何方神圣?
李玄并未停留。他穿過回廊,感知場悄然覆蓋。遠處明倫堂后的小軒內,幾位身著深青或緋色官袍的學官正低聲交談。當李玄走過時,交談聲瞬間壓低,但“鄭三”、“寒門”、“手段了得”、“沈司業看重”等詞句,依舊清晰地傳入他耳中。
慶歷新政的余燼中,黨爭的暗礁無處不在。太學,這片看似清凈的學海,實則是暗流最為洶涌的漩渦中心。他這艘驟然闖入、且鋒芒畢露的孤舟,已然觸動了某些人的利益。
但李玄眼中,唯有一片深邃的平靜。
礁石?碾碎便是。
暗流?正好借力。
他抬頭望了望那高懸的“明倫”匾額,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權謀傾軋?不過爐中之柴。
這太學的規矩,這汴京的風云,這慶歷的余燼…
正好用來,淬煉他初生的“神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