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昏黃的光暈在破敗的西廂房里搖曳,將李玄伏案的身影拉長扭曲,投在斑駁的墻壁上。豆大的火苗舔舐著燈芯,偶爾發出細微的噼啪聲,是這寂靜空間里唯一的伴奏。
桌上攤開的糙黃麻紙上,墨跡未干。一個“鄭”字,筋骨嶙峋,力透紙背。雖無大家風范,卻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厲與堅韌。李玄凝視著自己的筆跡,指尖微微顫動,一縷淡得幾乎無法察覺的暖流,如同最溫順的絲線,自丹田氣海抽出,沿著手臂經脈,悄然流轉至指尖,再欲渡入那支禿毛的筆管。
他嘗試著,將那絲微弱的“氣”,融入筆鋒的走勢。
嗡!
筆尖懸停在紙面毫厘之上,竟發出極其微弱的、如同琴弦撥動的震鳴!筆鋒下的空氣似乎都微微扭曲了一下!
成了!
李玄眼中精光一閃!雖只有一瞬,但那絲“氣”確實被引導至了筆尖,賦予了它一種超越物理材質的“鋒銳”與“凝實”之感!這意味著他對“氣”的精微操控,又邁進了一步!
但這控制極不穩定,稍縱即逝,且消耗巨大。他嘗試再寫一個“三”字,筆鋒落下,卻只留下枯澀的墨痕,毫無方才的神韻。
“還是太勉強…”李玄放下筆,指尖那點暖流悄然散去。丹田氣海的小火爐依舊穩定旋轉,但剛剛那點嘗試,消耗了約莫一成之力。肺腑間的暗傷在持續的溫養沖刷下,已好了七七八八,但距離徹底根除,還需水磨工夫和更充沛的能量補充。
他拿起那塊硬邦邦的醬驢肉,撕下一小條,緩緩咀嚼。意念催動下,胃部熔爐再次高效運轉,將食物精元快速煉化,補充著消耗。力量在體內流淌,帶來一種踏實的掌控感。
窗外,天色已蒙蒙亮。細密的冰粒子不知何時停了,但寒意更甚。甜水巷從死寂中蘇醒,開始響起零星的開門聲、潑水聲、小販的吆喝聲,還有昨夜火災殘留的焦糊味和低聲議論。
新的一天。也是州府試報名的日子。
“瘦猴。”李玄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沉寂。
蜷縮在墻角破麻袋上打盹的瘦猴一個激靈,猛地坐起:“在!公子!”
“去打聽清楚,祥符縣衙何處受理州府試報名,何時開始,所需憑證文書幾何。”李玄將桌上最后幾個銅板推過去,“另外,再買些吃的回來。”
“哎!公子放心!包在小的身上!”瘦猴抓起銅板,麻利地鉆出門去。經過一夜休整,又有李玄無形的震懾,他臉上的恐懼淡了些,多了幾分跑腿的活絡。
李玄走到窗邊,推開那扇破敗的窗板。刺骨的寒氣撲面而來,外面灰蒙蒙一片。甜水巷狹窄的視野里,能看到幾個鄰居探頭探腦地張望著前面被燒得焦黑的鄭記湯餅鋪主屋,對著廢墟指指點點。遠處,似乎還能聽到衙役的呼喝聲。王麻子的尸體被發現,官府介入是必然。但這把火,燒掉了大部分現場,也燒掉了許多可能的線索。只要他小心,不主動暴露“鄭三”這個身份,短期內應該安全。
他的目光越過低矮的屋檐,望向汴京城灰白天空的一角。
科舉,這條千軍萬馬擠獨木橋的路,他必須走。這是他融入這個時代規則、獲取身份地位、進而掌握更多資源的最快途徑。那張契書上的“暫寄籍,待考”,就是叩門磚。
不多時,瘦猴裹著一身寒氣回來,手里提著幾個新買的炊餅和一小包咸菜。
“公子,打聽清楚了!”瘦猴搓著手,哈著白氣,“祥符縣衙就在東華門里街,離咱們這不遠。報名就在縣衙二進東廂的禮房,今兒一早就開始了!憑證嘛…小的問了門口的老衙役,他說得有戶籍黃冊或者保人具結的薦書,證明是良家子弟,身家清白。像公子您這樣有暫寄籍契書的,帶著契書去就行,再報上名號和籍貫,驗明正身,繳納報名費二百文,錄上名冊,就算成了!”
“驗明正身?”李玄眉頭微皺。他現在這張臉,與原主“鄭三”絕不相同。契書上是名字和臨安籍貫,并無畫像。這是一個隱患。
“老衙役說,就是看看是不是本人,對個名字籍貫,走個過場。”瘦猴補充道,“只要契書是真的,名字籍貫對上,一般沒人細究長相,除非有人當場指認冒籍頂替。公子您放心,甜水巷這破地方,誰認得誰啊!老鄭頭和他孫子早沒影了!”
李玄微微頷首。風險有,但可控。只要老王頭不跳出來搗亂,問題不大。
“報名費二百文?”他掂量了一下錢袋。疤哥那點“遺產”,買了筆墨食物燈油,再扣除給瘦猴跑腿的,所剩不足三百文。這報名費,竟要拿走大半!
“媽的,窮鬼衙門,屁事不干,收錢倒狠!”瘦猴啐了一口,顯然也肉疼。
李玄沒說話,收起錢袋和那張寶貴的契書,貼身藏好。
“走。”他推開門,踏入甜水巷冰冷的晨光中。
寒風凜冽,吹在臉上如同刀割。李玄只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麻布直裰,體內暖流奔涌,勉強抵御著酷寒。瘦猴縮著脖子跟在后面,凍得直跺腳。
穿過甜水巷,沿著冷清的東華門里街走了約莫一炷香功夫,一座青磚灰瓦、帶著幾分破敗之氣的衙門出現在眼前。朱漆剝落的衙門口,蹲著兩只無精打采的石獅子。門口站著兩個穿著臟污號衣、抱著水火棍打盹的衙役。
衙門口已經排起了長隊。大多是些穿著半新不舊儒衫、帶著書童的年輕學子,也有幾個衣著寒酸、神情忐忑的寒門子弟。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雜著緊張、希冀和書卷墨香的氣味。
李玄帶著瘦猴排在了隊伍末尾。
隊伍緩慢地向前蠕動。前面不時傳來書吏不耐煩的呵斥和學子的唯唯諾諾。
“名字!籍貫!憑證拿出來!”
“二百文!快!下一個!”
“你這薦書保人是誰?住何處?可有擔保文書?”
氣氛壓抑而緊張。
終于輪到李玄。
負責登記的是一名留著鼠須、面色蠟黃、眼神渾濁的中年書吏。他坐在一張破舊的條案后,頭也不抬,用一根禿毛筆在名冊上隨意劃拉著。
“名字!籍貫!憑證!”聲音干澀冰冷,如同例行公事。
李玄將那張泛黃、邊緣卷曲、沾染著油污和淡淡血漬的桑皮紙契書遞了過去。
鼠須書吏瞥了一眼契書,看到那鮮紅的官印和模糊的“汴京府祥符縣戶房書吏李驗訖”字樣,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暫寄籍的?還是臨安的?
他抬起了頭,仔細打量李玄。眼前的年輕人,面色蒼白,身形瘦削,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寒酸直裰,氣質卻帶著一種與衣著格格不入的沉穩和冷冽。尤其是那雙眼睛,平靜得如同深潭,看不到任何寒門學子常見的畏縮或討好。
“鄭三?臨安人?”書吏的聲音帶著一絲審視,“這契書…看著有點舊啊。暫寄籍…保人王德貴呢?”
“保人王德貴,是隔壁王記鐵匠鋪的掌柜。”李玄聲音平穩,沒有多余情緒,“契書在此,官印可驗。”
書吏拿起契書,對著窗外的光線又仔細看了看官印,確實是縣衙戶房的印,日期也對得上。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將契書放下,手指敲了敲桌面:“二百文報名費。”
李玄從懷里摸出錢袋,數出二百文,整齊地碼放在桌案上。
銅錢的撞擊聲清脆。書吏掃了一眼那堆銅錢,又看了看李玄身上那件破舊的直裰,還有他身后那個畏畏縮縮、穿著更破爛的瘦猴,眼中閃過一絲貪婪和輕蔑。一個外鄉來的窮酸,帶著個乞丐一樣的跟班,榨不出多少油水,但蚊子腿也是肉。
他慢條斯理地拿起那疊銅錢,在手里掂了掂,忽然冷笑一聲:“二百文?哼!你當衙門是善堂?這驗看契書、核實身份、錄名造冊,哪樣不耗費心神?這點錢,連潤筆費都不夠!再加五十文茶水錢!”
赤裸裸的勒索!
瘦猴在后面氣得臉都白了,卻敢怒不敢言。
排在后邊的人也都聽到了,有人露出同情,有人幸災樂禍,更多是麻木。
李玄的眼神瞬間冷了下來,如同冰封的湖面。丹田氣海深處,那尊“小火爐”猛地加速旋轉!一股凝練的暖流瞬間涌向指尖!
他沒有看那書吏,目光落在那支放在硯臺邊的、禿了毛的毛筆上。意念微動,一絲極其凝聚鋒銳的“氣”,如同無形的針,自指尖悄然透出,無聲無息地刺向那支毛筆的筆管末端!
不是攻擊書吏,目標是筆!
就在那絲鋒銳“氣勁”即將觸及筆管的剎那——
“夠了!趙三兒!”一個威嚴卻略顯沙啞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只見一個穿著青色吏服、面色方正、約莫四十歲上下的中年吏員走了過來,他眉頭緊鎖,不滿地瞪了那鼠須書吏一眼:“大清早的,吵吵什么?還不快給人錄名!規矩就是規矩,二百文就是二百文!再敢亂伸手,仔細你的皮!”
鼠須書吏趙三兒渾身一哆嗦,臉上的貪婪瞬間變成了諂媚和惶恐:“是是是!周…周典吏教訓的是!小的這就錄!這就錄!”他手忙腳亂地拿起禿筆,蘸了墨,在名冊上飛快地寫下“鄭三,臨安人,暫寄籍祥符,契書為憑”等字樣,又蓋上一個紅戳。
“好了!錄完了!下一個!”趙三兒將契書和一個寫著編號的木牌扔給李玄,如同送瘟神。
李玄接過契書和木牌,看也沒看那鼠須書吏,目光平靜地落在后來解圍的那位周典吏臉上,微微頷首致意。
周典吏看著李玄平靜無波的眼神和那份超乎年齡的沉穩,心中微訝。他目光掃過李玄遞來的契書,看到上面“王德貴”的保人畫押時,眉頭幾不可查地皺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公事公辦的表情,沒再多言,只是揮了揮手。
李玄轉身,帶著瘦猴擠出人群。
剛走出縣衙大門不遠,瘦猴就忍不住低聲罵道:“呸!狗眼看人低的腌臜貨!多虧了那位周典吏…”
李玄卻仿佛沒聽見,腳步不停。他摩挲著手中那塊冰冷的、刻著“乙亥柒拾叁”字樣的木牌。報名,成了。第一步,邁出去了。
但就在他即將拐入一條小巷時,眼角的余光敏銳地捕捉到——
縣衙斜對面,王記鐵匠鋪那半掩的門板后面,一張陰鷙而震驚的老臉一閃而過!
老王頭!王德貴!
他果然在暗中窺伺!并且,認出了自己!那眼神里的震驚和隨后翻涌而起的怨毒殺機,如同毒蛇的信子,清晰無比!
李玄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回頭。他帶著瘦猴,身影迅速消失在巷弄的拐角陰影里。
體內,那奔騰的暖流更加洶涌。
王記鐵匠鋪緊閉的門板后,老王頭王德貴死死盯著李玄消失的方向,布滿老繭的手緊握成拳,指甲幾乎嵌進肉里。
“鄭三?不對!他不是鄭三!他殺了麻子!他搶了契書!他…他到底是什么東西?!”老王頭眼中兇光閃爍,如同擇人而噬的野獸,“不管你是誰…敢動老子的東西…都得死!”
他轉身,快步走向鐵匠鋪后院。那里,爐火正旺,熾熱的炭火映照著他扭曲猙獰的臉龐。他走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搬開一塊沉重的鐵砧,露出下面一個黑黝黝的洞口。他毫不猶豫地鉆了進去。
報名的風波看似平息,但甜水巷的暗流,已被徹底點燃。老王頭這條毒蛇,亮出了獠牙。而李玄手中的筆,已然藏鋒。接下來的路,是書卷墨香,還是血雨腥風?
唯力量,可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