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引導著國家和企業前進的道路

1978，中國企業家原型人格與野心的覺醒

在我們討論“企業家”概念和企業家精神之前，有必要簡約勾勒一下培育當代中國企業家這個特殊“物種”的觀念土壤與社會土壤。我嘗試以幾位代表性民營企業家的曲折創業經歷對此進行描述與簡評。

1969年的中國，到處都在“割資本主義尾巴”，一位25歲的浙江農民，帶領6位村民，集資4 000元，開始了“有可能坐牢甚至掉腦袋”的創業冒險。9年之后的1978年，中國開啟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歷程。這位叫魯冠球的“第一個吃螃蟹”的冒險者擁有了一個響亮的身份：鄉鎮企業家。2017年，由魯冠球掌舵了近50年的萬向集團，已發展成全球規模最大的汽車零部件制造企業之一。蓋棺論定，魯冠球逝世后備享哀榮。

比魯冠球更早“吃螃蟹”的人叫年廣久。這位小商販在擺水果攤的同時開始炒瓜子，10年之間居然賺了近100萬人民幣。1978年，盡管改革開放的春風在中華大地開始蕩漾，這位“中國第一商販”卻又一次差點兒因“投機倒把罪”而坐牢。好在，“總設計師”鄧小平親自干預，“傻子瓜子”才得以繼續炒下去。“年廣久效應讓數百萬提心吊膽的人壯起了膽子”，在一個輕商賤商的歷史土壤中，商人、企業家的種子開始扎根萌芽，到處開枝散葉，40年后快速成長為覆蓋全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企業和企業家森林。而年廣久則一生三次入獄。

20世紀80年代，“南有魯冠球，北有禹作敏”。一個叫禹作敏的村黨支部書記，在一片貧瘠的鹽堿地上興辦鄉鎮工業，使一個極端貧困的村莊——大邱莊，在幾年間迅速變得富裕起來，成為名噪一時的“中國首富村”，禹作敏也成為睥睨天下的“土皇帝”。禹作敏在風頭極盛時創造了許多著名的“禹氏語錄”，比如“抬頭向前看，低頭向錢看”等。禹作敏1999年病逝于獄中。

1982年，一個叫牟其中的人在他的家鄉開辦了“萬縣市中德商店”，從事倒買倒賣的“二道販子”生意。幾年之后，這位雄心勃勃的“商業狂人”將公司總部搬到了北京，成立了南德集團，生意觸角伸向了跨國貿易，成功用中國的鞋襪等輕工業產品從蘇聯換回了4架圖-154民用飛機。南德集團曾經投資過衛星發射項目，也曾經放言在滿洲里建設“北方的香港”。牟其中也創造了許多“牟氏語錄”，曾經影響了一批90年代的中國商人和創業家。牟其中一生坐過三次牢，據說在獄中仍然手不釋卷，思考國家命運和中國企業的發展道路。

1984年，一個叫柳傳志的體制內知識分子出任聯想集團總裁，20年后聯想公司成為全球計算機行業的領先企業，柳傳志也被媒體稱為“中國企業界教父”，他的“建班子、定戰略、帶隊伍”的管理理念被一些企業家奉為經典。

1984年底，一個叫張瑞敏的人出任青島電冰箱總廠（海爾集團前身）廠長，上任不久就帶人怒砸了76臺有缺陷的冰箱。張瑞敏酷愛讀書，尤其是閱讀管理學著述，并且形成了自身的一套管理思想，從“激活休克魚法”到“人單合一模式”。

美國咨詢專家兼產業分析師大衛·沃爾夫（David Wolf）在《建立連接——中國電信巨人的和平崛起》的研究報告中指出：“在新中國成立后存在著兩大潛伏的重要因素：機遇和企業家。”1978年之后的歷史性機遇，激活了一大批“魯冠球、年廣久、牟其中、柳傳志、張瑞敏、任正非”們潛伏的創業、投機和投資的企業家本能，他們是改革開放后第一批“第一個吃螃蟹”的冒險者，在舊體制的鳥籠尚未完全打開的背景下，一路沖撞，逆風飛揚，或者“風大了趴下，風去了爬起來”。一些人僅僅是為了生存與財富擴張，一些人既有“活下去”的沖動，又懷有強烈的使命精神，但他們無不在堅韌奮斗的過程中，活得心驚肉跳。國家在“摸著石頭過河”，第一代的商人和企業家們也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他們中的成千上萬人甚至更多的人成了“摸著石頭過河”的悲劇英雄。

人受環境造化，企業組織更是環境的造化物。因此，我們既要充分認識到企業家是一種“稀缺物種”，擁有某些獨特的天賦本能，比如強大的生命力、罕見的意志力、對人性的敏銳洞察、高風險偏好等，但也絕不可夸大企業家的“無所不能”。在大歷史的潮起潮落中，小人物也許會創造大奇跡，但小人物或大人物也時常被歷史潮動所吞沒。

觀念引導著國家和企業前進的道路。1978年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出現了中國國家史上前所未有的一場“修辭上的革命”：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由此發端，40多年來，中國進行了一系列大范圍的激進而有序的變革，具體到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總體而言，一部改革開放史就是一部對民營經濟螺旋式上升的“松綁史”。30多年前，《人民日報》曾經刊文討論“雇用7個人以上算不算資本家”1，而今天，保守估計，我國有上千家員工人數上萬人、上萬家員工人數上千人、百萬家員工人數上百人的民營企業，華為則是一家完全意義上的私人合伙制企業，擁有20萬知識型勞動者，他們中的15萬人既是股東又是勞動者。

第一代、第二代企業家們，他們所創業的時代，包含著許多邊界模糊不清、觀念混雜、體制不完善、局部政策多變的因素，因此，幾十年來，到處都上演著喜劇和悲劇，但這種狀況也有助于少數中國企業家探索出一些獨特性、創新性的企業管理思想。新生代的企業家也許能從中得到一些啟示和借鑒。2

企業家是創建自己企業的人，是“從0到1”的人

誠然，中國企業家群體與任何其他國家的企業家群體一樣，也都有由所在國家與民族的文化、歷史、制度所塑造的某些獨特性，但就其內在本質而言，東西方不同國家的企業家并無根本不同，他們都是“無中生有”的冒險家，是“稀缺物種”。外在環境與企業家的關系，更主要地體現在企業家能量、能力的釋放程度的高低不同。也就是說，環境因素并不構成對于企業家和企業家精神的普適定義的影響。

“企業家”一詞的英文Entrepreneur最早是從法語借用過來的，原意是指“冒險事業的經營者或組織者”，在16世紀的法語中是指“指揮軍事遠征的人”。這里面有主、輔兩層含義：主含義指企業是風險事業，企業家是天然的冒險家，是經營和管理風險的特殊人群；輔含義是企業派生于軍隊，企業組織與軍事組織有共通性，企業家在某種意義上類通于軍事指揮者。人們常說的“商場即戰場”大約也包含著這兩層意思。

法國經濟學家讓-巴蒂斯特·薩伊（Jean-Baptiste Say）最早創造（假借、引申）了Entrepreneur這個詞，指的是“把經濟資源從生產效率較低、產量較小的領域，轉到生產效率較高、產量更大的領域”的人。而這個從低到高、從小到大的經濟資源的轉移過程，無疑充滿了危機與風險，需要企業家擁有與軍事統帥相近的能力以及與軍事將領們相近的領導力品質。

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Schumpeter）指出：“企業家是刺激和發動其他一切事情的中樞。我們所說的企業家或創新者就是這樣一類特殊人種，他們四處尋找艱難和挑戰，為了改變而尋求改變，他們敢于冒險，樂此不疲。”

《企業家的企業理論》（Organizing Entrepreneurial Judgment）3一書中對企業家的定義同樣突出了“冒險”這個本質屬性，但其內涵和外延更窄：有一定的極端性，也有其“片面的深刻”，其基本觀點撮要如下：

·　不確定性是企業家行為構成的一個基本要素。企業家關于未來的預期幾乎沒有什么理性基礎，這些預期與其說是收斂的，不如說是分散的。

·　不確定性是管理活動中一個復雜且迷人的現象。企業家在其經營管理企業的過程中始終需面對的幾個問題是：不確定性、分散性知識、有限理性、完全無知。

·　企業家是那種對不可估計的風險進行投資的人。企業家對市場的判斷是不可被保險的，因此他必須自己創立一家企業。他必須拿出自己的資本進行風險分攤，而且必須首先承擔風險。只有以自有資本做賭注、去驗證和實踐自己的判斷的風險承擔者才具備成為企業家的前提，其做出的相應的活動才能體現企業家精神。

·　不確定條件下的決策體現了企業家精神，無論它是否包含想象力、創造力、領導力或是其他相關要素。企業家精神意味著判斷，判斷本身就意味著所有權。“判斷性決策”歸根結底是關于資源利用的決策；只有資源的擁有者（比如控股權、相對控股權或變相控股權）才能更好地行使判斷性決策。

·　機會的存在只有在行動中才能得以體現。機會很大程度上是通過前瞻的企業家行為體現出來的。機會到底是被發現的，還是被創造的？創造本身就暗示著有些東西從無到有地產生了。

·　企業很容易被摧毀，但從0到1更難以形成。4

……

美聯儲前主席艾倫·格林斯潘（Alan Greenspan）在《繁榮與衰退》（Capitalism in America）一書中對企業家的畫像是這樣的。

·　企業家是帶來創造性破壞的英雄人物，這些人從骨子里就能感受到未來發展的趨勢，并且能夠通過個人意志和智慧，把未來趨勢變成現實。企業家在追求建設企業帝國、發行新產品或者根據人類的本性追逐財富的過程中，推動了生產力的長期進步。通常來說，企業家既不是容易親近的人，也不是品性良善的人。大多數企業家都可以被稱為在精神上有控制欲的人：他們能夠犧牲任何事物（包括自己內心的平靜，以及他們身邊人的幸福）來為自己打造一個商業帝國，然后拼盡一切保護自己的帝國不會走向毀滅。偉大的企業家從不休息，他們需要不停地建設與創新確保自己的存活。他們都容易陷入挪威人所稱的stormannsgalskap狀態，字面意思是指“偉大的瘋狂”。5

埃隆·馬斯克頗為極端地認為，“偉大的東西永遠不會在風險投資人和職業經理人手里誕生，他們沒有創造力，也沒有洞察力”。6

依據以上觀點，我們大致可以得出結論：第一，企業家是創建自己企業的人；第二，不是所有的用個人資本做質押，并創建企業的人都可稱為“企業家”；第三，真正的企業家是熊彼特和格林斯潘定義中的那類擁有“偉大的瘋狂”特質的冒險家，癡迷于創新，“四處尋找艱難和挑戰”，有強烈的征服欲，有一種釋放自身能量和天才稟賦的沖動和樂趣，財富于他們而言僅僅是追求個人和企業成功的工具；第四，企業家是天賦本能與環境交互作用的產物，一旦擁有了適宜的空氣與土壤，他們的冒險和創造的潛能就會被喚醒；第五，企業家不是能夠培養出來的。職業經理人可以規模化涌現，企業家精神可以復制，企業家卻無法復制和批量化培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