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新聞》的新人記者松本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手中的筆記本差點滑落。這個剛入職三個月的年輕人顯然沒料到自己會被點名提問，鏡片后的眼睛因激動而微微發亮。他手忙腳亂地扶正眼鏡，聲音因為緊張而略顯顫抖：

“津、津島先生！”他深吸一口氣，翻開被翻得卷邊的提問手稿，紙頁間密密麻麻的批注清晰可見，“我是《東京新聞》文化版的松本，剛、剛入職不久...”

他的耳根因為自我介紹而微微發紅，但說到專業問題時，聲音突然變得堅定，“多位評論家認為，《斜陽》中頻繁出現的死亡意象與頹廢描寫，甚至公開宣揚死亡的權力，有歌頌墮落，誘導自殺之嫌。作為作者，您如何看待這種文學道德責任的批評？”

問完后，他像完成了一項重大使命般長舒一口氣，卻因為太過緊張而忘記坐下，就這么直挺挺地站著等待回答，惹得前排幾位資深記者忍不住輕笑。

而這一問題也終于將會場焦點從作者私德和文壇恩怨拉回到了文學創作本身。

會場氣氛驟然轉變，那些熱衷于挖掘作者私生活的記者面面相覷，不約而同地合上了記錄本；真正關注文學創作的記者紛紛調整坐姿，正襟危坐起來；學生代表們不約而同屏住呼吸，鋼筆懸在紙上暈開墨漬也渾然不覺。

津島修治微微抬眼，目光穿過閃爍的鎂光燈，“松本先生，”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文學是一面鏡子，它映照的是人性本真，而非道德教科書。”他停頓片刻，目光掃過全場，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某種近乎悲憫的光芒“那些在《斜陽》里只看見死亡的人...或許從未真正活過。”

觀眾席中，一位頭發花白的資深編輯，渾濁的雙眼閃過一絲亮光。年輕學生代表們則紛紛低頭疾書，筆尖與紙面摩擦的沙沙聲在會場輕輕回蕩。

松本若有所思地點頭，正要繼續追問時，后排突然站起一位穿學生制服的少女：“津島老師，您是否認為，正是通過對絕望的深刻描繪，反而讓讀者更能體會到生命最珍貴的部分？”

這個問題像一束光，照亮了會場的每個角落。津島修治嘴角浮現出一絲幾不可察的弧度，他微微頷首的動作，讓在場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鼓起掌來——這掌聲不是獻給作家本人，而是獻給文學永恒的力量，獻給那些敢于直面人性深淵卻又始終仰望星光的靈魂。

會場的氣氛因少女的提問而愈發活躍起來。

一位短發女生站起來，她的聲音帶著些許顫抖：“津島學長，我注意到《斜陽》中所有關于死亡的描寫都發生在黎明或黃昏時分。這種刻意選擇‘臨界時刻’的寫法，是否在表達您對戰后日本社會處于新舊交替狀態的思考？”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做滿批注的筆記本邊緣。

津島修治的嘴角幾不可察地抽動了一下。多么典型的日本式提問——看似很有深度和思想，其實不過是不加思考的套公式，一切與民族命運的掛鉤就對了，在他看來不過是精神上的自我麻醉。

“第三章中脫離和子的視角，”一位長相文弱的男生緊接著提問，他的聲音因激動而略顯急促，“用弟弟日記的形式呈現了他從貴族青年淪為酒鬼、吸毒者的過程。這種自我獨白與剖析的手法，是一種新的文學表現手法嗎？”

津島修治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節奏帶著幾分不耐。這些日本人啊，總是把簡單的敘事技巧神化為“文學革命”，卻看不到他們所謂的“創新”，在西方文學中早已是陳詞濫調。

站在角落里的慶應學生代表表突然開口，他的聲音里帶著令人不適的悲壯感：，“引言中那句‘太陽，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散布烈烈朝暉之時。’是否是《斜陽》在殘酷絕望之下，所隱藏的精神出口？”

津島修治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在他蒼白的臉上投下細碎的陰影，是的，這確實是他刻意安排的精神出口——就像在枯井底部鑿開的一線天光。

清少納言緩緩起身，纖細的手指撫過筆記本上的文字，“津島先生，”她的聲音如同冬日里破碎的冰凌，清冷而鋒利，“《斜陽》這一書名，是否蘊含著多重深刻的象征意義？”

她微微仰頭，目光穿過會場的塵埃，“它既象征著貴族階級如落日般不可避免的沒落命運，又暗喻著生命在消亡前最絢爛的‘凋零之美’；既描繪了傳統道德體系崩塌的‘逢魔時刻’，又折射出人們在光明與黑暗之間的精神困境。”

她伸手將額前一縷散落的碎發別在耳后，“而那一抹斜陽余暉，是否也暗示著絕望深處仍孕育著新生的希望？這個詩意的書名，是否承載著整個時代的創傷與救贖？”

津島修治——或者說，靈魂深處仍是林治的他，望著眼前這群熱切的面孔，內心泛起一陣微妙的疏離。這些日本年輕人眼中燃燒的文學熱忱，讓他恍惚間看見前世未名湖畔的文學沙龍。但此刻回蕩在耳邊的所謂“文學命題”，在他眼中不過是這個島國文化垂死前的回光返照——就像櫻花凋零前最后的絢爛，美則美矣，卻注定轉瞬即逝。

陽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他緩緩站起身，袖：“諸位的問題，讓我想起去年冬天在輕井澤看見的一棵枯樹...”他的聲音很輕，卻讓每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它的枝干扭曲猙獰，但每道傷痕里都藏著來年春天的秘密——如果，它還能活到明年春天的話。”

最后一句話落下時，窗外恰好吹進一陣冷風，將那片銀杏葉輕輕掀起，吹落在樓下渾濁的水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