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村謙助站在辦公室的窗前，指間的香煙已經(jīng)燃至半截，煙灰搖搖欲墜。窗外，美軍吉普車碾過坑洼不平的路面，濺起的泥水潑灑在路邊衣衫襤褸的孩童身上。

街角處，幾個穿著破舊和服的女人正圍著美軍士兵討要巧克力，她們的笑聲尖銳而刺耳。

“日比谷公會堂那邊聯(lián)系上了嗎？”他頭也不回地問道，聲音里還帶著些宿醉的嘶啞。

藤原美智子輕輕放下電話聽筒，額前的碎發(fā)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二樓的大宴會廳被GHQ征用了，說是要舉辦軍官聯(lián)誼會。”她咬了咬下唇，這個習慣性動作透露出內心的焦慮，“三樓和室可以臨時布置成容納200人的會議室，不過...”

“不過什么？”柏村終于轉過身來，修長的手指輕輕一彈，將煙灰準確地送入桌上的青瓷煙灰缸中。

“需要額外準備坐墊和矮桌。”藤原美智子快速翻動著記事本，“而且音響設備是戰(zhàn)前的老古董了，技術人員說至少要提前一天調試。”

柏村謙助揉了揉太陽穴，昨晚在井伏鱒二宅邸的聚會上，津島修治提出要增加年輕讀者席位時，他就知道原先預定的文藝沙龍廳肯定不夠用了。

“就定三樓和室吧。”他掐滅煙頭，“你記得會前提前安排人去協(xié)助布置會場。”話剛出口，柏村突然意識到，自從那篇《如是我聞》發(fā)表后，藤原在編輯部的處境比他自己還要尷尬——那些趨炎附勢的家伙，誰會聽她的調遣？

他話鋒一轉，聲音壓低了幾分，“會場布置的事暫且放一放，你現(xiàn)在的首要任務是去各大院校挑選參會學生。東大、早稻田、慶應、明治——一個都不能漏。”

他緩緩摘下眼鏡，用絲綢鏡布輕輕擦拭鏡片，“記住要確保不同思想傾向的學生都有代表。”他頓了頓，嘴角浮現(xiàn)一抹諷刺的冷笑，“我們可不是在排演話劇，不需要找‘專業(yè)演員’來撐場面。”

藤原美智子聞言微微一怔，忽然想起上半年《文藝春秋》那場鬧劇——某位作家雇了二十多個大學生在簽售會上當托兒，結果那些學生連書里主人公的名字都說錯，被《讀賣新聞》記者當場拆穿，場面尷尬至極。后來那本書在神田的舊書店里堆積如山，二十日元三本都無人問津。

藤原美智子抱著筆記本離開辦公室后，柏村謙助深吸一口氣，拿起那臺老舊的黑色轉盤電話，撥通了《東京新聞》主編高木健夫辦公室的電話。

“請接《東京新聞》高木主編。”柏村的聲音保持著慣有的克制。

電話接通后，聽筒里立即傳來高木健夫爽朗的笑聲：“柏村君！我正想給你打電話道謝呢。”高木健夫聲音透著興奮，“昨天刊登津島君《如是我聞》的那期報紙，銷量翻了一倍不止！現(xiàn)在制作部還在加印。”

柏村謙助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高木主編言重了，這都是您獨到的新聞眼光。”

“柏村君太謙虛了。”高木健夫壓低聲音，語氣變得神秘，“現(xiàn)在這個津島修治在年輕人中簡直成了反抗權威的象征。昨天我路過東京街頭，看見一群大學生在傳閱那篇文章，討論得熱火朝天。”

柏村的目光落在桌面的記者會流程表上：“這次記者會...”

“柏村君！”高木健夫突然打斷他，語氣變得熱切，“咱們是老朋友了，有什么內幕消息，可要提前透露給我啊。”他頓了頓，“比如...津島修治接下來要發(fā)表的新作？或者這次記者見面會有什么特別安排？”

柏村謙助輕笑一聲：“高木君還是這么敏銳，這次來電，主要是通知您星期天的記者會場地變更事宜——從原定的文藝沙龍廳改到三樓和室。”

電話那頭傳來高木健夫警覺的聲音：“怎么突然換地方了？”

“增加了學生席位。”柏村謙助語氣平靜地解釋道，“津島君堅持要讓更多年輕人參與進來，原來的場地就不夠用了。”

高木健夫在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隨即發(fā)出一聲意味深長的輕笑：“原來如此...津島君這是要借勢啊。”他的聲音突然壓低，帶著幾分玩味，“這個年輕人有點意思，居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想到，利用自己在學生群體里的聲望，讓這些熱血沸騰的年輕人為他發(fā)聲，借此打破文壇那些‘老頑固’對他的輿論圍剿。”

柏村謙助沒有否認，只是輕輕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在燈光下閃過一絲微光。都是在這個圈子里摸爬滾打多年的老狐貍，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早已不需要多余的掩飾。

“高木君總是能看透本質。”柏村謙助伸展了一下身體，語氣中透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慵懶，“那么，星期天見。”

“星期天見。”高木的聲音里透著幾分期待。

掛斷電話后，柏村又依次聯(lián)系了《讀賣新聞》《每日新聞》等參會報社的主編，每通電話他都重復著同樣的信息，聲音始終保持著一貫的沉穩(wěn)。

柏村謙助掛斷最后一通電話，利落地收拾好桌面。他拿起外套走出辦公室，故意裝作沒看見站在走廊拐角的田中浩和嶋中熊高。

“今天先走了。”柏村對著空氣說了一句，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讓整個辦公室都聽見。

田中浩立刻沖上前攔住去路：“柏村總編！現(xiàn)在才十一點半，你這是擅離職守！”

嶋中熊高也陰沉著臉走過來：“別以為董事會還沒表決，你就能為所欲為。開除你的提案已經(jīng)...”

柏村這才像是剛注意到他們似的，微微挑眉：“哦？你們在這兒啊。”他慢條斯理地整理著領帶，“對了，星期天的記者會改到三樓和室了，記得準時參加。”

說完，他從容地從兩人中間穿過，皮鞋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節(jié)奏。身后傳來田中浩氣急敗壞的咒罵和嶋中熊高咬牙切齒的威脅，但這些聲音似乎都隨著他遠去的背影漸漸消散在走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