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千乘來自現代社會,骨子里深植著“人生本平等,職業無貴賤”的觀念。
他曾反復思索,為何明朝礦場屢屢爆發暴動?
根源在于利益分配與階級矛盾。
朝廷和地方官府攫取了礦場大部分利益,逼得礦主與礦監對抗。而礦主為彌補虧損,只能變本加厲地盤剝礦工,最終釀成民變。
在馬千乘的現代經營理念里,礦場如同企業,工匠民夫相當于員工,皆是寶貴財富。
因此,自他獨掌礦場事務以來,便格外關注工匠、民夫與士兵的生計,大力改善伙食、居所與醫療條件,贏得了全礦上下的擁戴。
但馬斗斛卻沒有這樣的觀念。
在他看來,壓迫和剝削這些低賤的工匠民夫,本就是天經地義之事。
父子二人為此爭論了七天七夜。
最終馬千乘以唐太宗“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的古訓為引,結合現代管理思維,闡述了礦場與勞工之間唇齒相依的關系,并承諾每年為馬氏帶來超十萬兩白銀的收益,這才讓馬斗斛勉強松口。
當晚,礦場大擺筵席,士兵、工匠、民夫皆歡天喜地,載歌載舞。
馬斗斛立于府衙小樓之上,將眼前的歡樂景象盡收眼底。
盡管仍心疼那一萬多兩白銀,卻也漸漸被這熱烈的氛圍感染。
他從未見過這般發自肺腑的數千人同樂。
此刻,他有所感悟,兒子的決定,應該是對的。
次日上午。
馬千乘領著馬剛、馬強踏入提煉礦渣工場的工地時,卻見李延帶著全體工匠與民夫,列成整齊隊列相迎。
剎那間,眾人振臂高呼“少主”,聲浪如潮水般涌來。
那熱烈的場面,讓馬千乘恍惚覺得,如同電視里普天同慶的盛大儀式。
他抬手向眾人致意,不料竟激起更猛烈的掌聲與歡呼,聲浪響徹云霄。
待人群漸漸散去,他一把將李延拉到一旁,眉宇間滿是不悅:“你這是搞什么名堂!”
李延連忙解釋道:“師父,您改善了大家的生計,他們早已將感恩之情,深藏心底。昨晚有幸參加礦場的慶祝活動,又領到賞錢,這般禮遇他們何曾享受過?
得知您今日要來,便自發前來迎接,只為表達心中的振奮與感激!”
馬千乘輕輕搖頭,鄭重說道:“下不為例!你要告訴他們,努力工作,才是表達感激的最好方式!”
李延連連點頭,隨后引著馬千乘查看提煉礦渣工場的建造進度。
這座工場呈長方形布局,背依落霞山而建。
前排依次是選礦工場與提煉工場,其設施與礦場的如出一轍。
后排則分布著堆放礦渣的庫房、輔助工場以及工匠民夫的生活區域。
而采用新技術的選礦工場,就隱藏在后排的建筑群中,如此設計只為避開礦監的檢查與監督。
這般設計,自是馬千乘的主意。
對于負責監查的監副李宗平,他并不擔憂。
這位武將性格耿直,沒有讀書人的諸多心計,對提煉技術也不甚了解,加之與自己交情深厚,即便前來巡查,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
他真正擔心的是陳學敏前來察看,因此特意下令將新技術選礦工場建在后排并嚴加保密。
還讓人修建了一圈圍墻將工場圍住,門口增派護衛,表面上是為了防護,實則是為了防范礦監的突然檢查。
李延看著圍墻的草圖,不解地問:“為何只在前排建圍墻呢?”
馬千乘答道:“工場后方便是落霞山的山體,提煉需要大量木炭,需從山中伐木燒炭,所以沒必要在后方建圍墻。”
其實,他另有打算。
日后以伐木為借口,便于進出落霞山,以開啟山中的秘密。
李延看了他一眼,眼中滿是疑惑:“師父,我總覺得您將工場選在此處,另有深意。”
馬千乘只是笑了笑,并未作答。
......
礦場順遂投產,并提煉出首批高成色白銀的喜訊,以燎原之勢,迅速蔓延至古城壩。
頃刻間,城內街巷密布土司府的告示,百姓奔走相告,歡騰之聲沸反盈天。
城北軍營。
秦良玉指尖捏著一張告示,目光反復描摹著紙上文字。
起初,她眼底還漾著激動的亮色,可片刻之后,那抹光彩便漸漸沉斂,化作眉宇間的陰翳。
她看得太過入神,連馬斗解走進來,都未曾察覺。
馬斗解見她神色異樣,心中了然,遂含笑打趣:“莫不是沒等到乘兒的報喜信,心里不痛快了?”
這話精準戳中了秦良玉的心事,她臉頰微泛潮紅,下意識抿了抿唇,終究沒作回應。
馬斗解低笑一聲,從懷中掏出兩封信件,挑出一封遞給秦良玉:“這是剛收到的,乘兒的來信。”
秦良玉猛地起身,一把搶過信封,快速掃了一眼。
沒錯,正是那熟悉的字跡,縱然寫得歪歪斜斜,此刻在她眼中卻無比好看。
她略一遲疑,強壓下心頭的激動,將信件端正擺放在桌面。
到底是女孩,面子薄,怕被二叔公取笑。
馬斗解笑著拆開侄子寫給他的信,看著看著,他原本和顏悅色的神情,竟漸漸凝重起來。
秦良玉察覺到氣氛不對,驚詫地瞥了他一眼,急問:“二叔公,出什么事了?”
馬斗解快速通讀一遍信件,又從頭細閱,隨后神情肅穆地搖搖頭,將信遞給秦良玉。
信中,馬千乘先是詳述了礦場投產的經過,字里行間滿是首批白銀出產的興奮。
隨即筆鋒一轉,鄭重提醒二叔:銀礦的順利投產,于土司城多數人而言是喜訊,但對于某幾個人,則是天大的壞消息。
他叮囑二叔加緊練兵、加強城防,密切留意異動,尤其要加派人手監視龍河鹽場,若有異常需及早處置。
信中著重提出,若覃氏黃氏出兵奪取龍河鹽場的應對措施,字字皆是千鈞重托。
“龍河鹽場?”秦良玉愕然,“誰敢打龍河鹽場的主意?”
龍河是長江右岸支流,發源于鄂渝交界的七曜山南麓,自東向西流經石砫、豐都等地,最終匯入長江。
其流域的鹽井群,自古便是川東重要井鹽產地,年產井鹽超三十萬斤,占川東鹽產量的四成。
作為戰略物資與財稅命脈,鹽礦的控制權,意味著巨大的財富與影響力。
石砫馬氏將龍河流域的鹽井群,整合為龍河鹽場,土司府每年六成收入皆來自龍河鹽場,且早已派駐重兵把守。
秦良玉對此提醒,將信將疑,眼下龍河鹽場有一千五百駐軍,石砫境內哪方勢力敢輕舉妄動?
但馬斗解對馬千乘深信不疑,對侄兒的提醒尤為重視。
他長嘆一聲,緩緩道:“如今這世道,行事須得再加三分謹慎。怕就怕,樹欲靜而風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