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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回家

  • 具臨之極惡都市
  • 暮古秋寒
  • 11802字
  • 2025-07-06 05:59:50

一天前。

夜色,如同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絨布,沉甸甸地覆蓋著蜿蜒曲折的盤山土路。空氣里彌漫著雨后泥土特有的、帶著腐爛草木氣息的腥甜,還有牛身上散發出的溫熱膻味,混合成一種原始而荒僻的味道。

車輪碾過坑洼不平的路面,發出單調而沉悶的“咯吱、咯吱”聲,每一次顛簸都讓簡陋的牛車骨架痛苦地呻吟,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車前掛著一盞昏黃的風燈,隨著牛車的搖晃,投下搖曳不定的光暈,在濃稠的黑暗里艱難地撕開一小片昏黃的光域,勉強照亮前方幾尺泥濘的路面。

趕車的,是一個農婦打扮的女人。粗布麻衣裹著她略顯單薄的身軀,上面沾滿了泥點和草屑,幾乎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一塊褪了色的碎花頭巾隨意地包在頭上,幾縷被汗水和夜露打濕的發絲凌亂地貼在額角和臉頰。厚厚的泥塵像一層拙劣的偽裝,覆蓋了她大半張臉,然而,即便是在這昏黃的燈影和污濁的塵土之下,也掩不住她五官輪廓的精致與那份沉淀下來的、歷經風霜卻未被磨滅的美麗——一種帶著倔強和疲憊的冷冽之美。她的眼神空洞地望著前方無盡的黑暗,握著粗糙韁繩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她是云依。一個名字,一段過往,一個只想徹底隱沒于塵埃的逃亡者。

在牛車簡陋的車兜里,鋪著一些干草和一張薄薄的舊毯子,上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個男人。他呼吸平穩,但眉頭即使在昏睡中也微微蹙著,仿佛在對抗著什么夢魘。他的臉上同樣帶著風塵仆仆的痕跡,嘴唇有些干裂。他是齊思瞞,一個擁有極速源初異能的異能者,此刻卻像一個最普通的傷患,隨著牛車的每一次顛簸而輕微晃動。

云依的心,如同這顛簸的牛車一樣,沒有一刻安寧。

光明教廷那冰冷刺骨的“審判之光”幾乎撕裂天空的景象還歷歷在目,那股令人窒息的、純粹的毀滅氣息,讓她靈魂深處都在戰栗。那死亡的陰影是如此真切。她再也不想經歷那種感覺了。

大城市?熟人?真相?那些東西在過去十幾年里給她帶來的只有無盡的麻煩、背叛和提心吊膽。她受夠了。這一次,她的選擇簡單而決絕——消失,徹底地消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像一粒塵埃落入深山。

她要帶著齊思瞞,這個她生命中唯一還存在的、可以稱之為“家人”的人,躲進地圖上最偏僻的褶皺里,找一個連名字都可能沒有的、與世隔絕的小村落。種點地,養幾只雞,看日出日落,了此殘生。她太累了,累到骨髓都在叫囂著要休息,累到對任何超出眼前這條泥路之外的事物都提不起一絲興趣。未來?她不敢想,也不愿想。活下去,藏起來,就是唯一的目標。

時間在車輪單調的呻吟和山林間不知名夜蟲的鳴叫中緩緩流逝。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后半夜最深沉的那段黑暗即將褪去之時,牛車兜里的齊思瞞被一陣劇烈的顛簸猛地晃醒。他喉嚨里發出一聲含糊的呻吟,眼皮沉重地掀開。映入眼簾的,是深邃得令人心悸的墨藍天幕,上面綴滿了無數細碎閃爍的星辰,璀璨、冰冷、遙遠。這浩瀚的星空讓他瞬間有些失神,仿佛被拋入了宇宙的荒原。

片刻的迷茫后,意識如同退潮后的礁石,清晰地顯露出來。他猛地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胸口傳來一陣悶痛,那是很早之前強行催動異能留下的暗傷。他掙扎著,用手臂支撐著身體,緩緩坐了起來。動作牽動了身上的傷口,讓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

他環顧四周。陌生的山影在深沉的夜色里如同蟄伏的巨獸,輪廓模糊而壓抑。腳下是蜿蜒曲折、仿佛沒有盡頭的泥濘土路,兩側是黑黢黢、深不見底的樹林,夜風吹過,發出沙沙的低語,更添幾分陰森。空氣中是濃郁的草木泥土氣息,完全聞不到一絲城市特有的、混雜著尾氣和塵埃的味道。

“我們這是在哪里?”齊思瞞的聲音帶著剛醒來的沙啞,更多的是驚疑。他努力在記憶中搜尋,卻找不到任何與眼前景象匹配的地標。他甚至無法確定,這里是否還在志陽市的行政范圍之內,還是早已飛越了千山萬水,到了某個地圖上都難以標注的角落。

前方,云依的背影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單薄和僵硬。聽到他的問話,她沒有回頭,只是用一種近乎漠然的、沒有起伏的語調回應道:“我不知道。”那聲音干澀,仿佛很久沒有說過話。

齊思瞞愣了一下,等待下文。

云依依舊沒有回頭,目光似乎穿透了前方的黑暗,投向某個虛無的點:“我隨便買了張離志陽最遠航線的飛機票,隨便挑了個終點名字聽起來足夠偏僻的火車站下車。下了火車,又在汽車站隨便上了一輛破舊的長途大巴,告訴司機要去一個沒有手機信號的地方。大巴開了很久,在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山路口把我扔下。然后,”她頓了頓,似乎在回憶那個荒誕的過程:“我沿著山路走,遇到了一個趕集回來的老鄉,用身上最后一點整錢,隨便買了他的牛車。再然后,我就隨便問了他一句,這附近有沒有藏在深山老林里、幾乎與世隔絕的村子……他就給我指了這條路。所以,我們現在就在這條隨便來的路上,去一個隨便找到的地方。”

這一連串的“隨便”,像冰冷的石子,一顆顆砸在齊思瞞的心上。他聽出了云依話語里那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和深深的疲憊。她不是不知道,她是不想知道,她只想切斷所有與外界的聯系。

幾乎是本能地,齊思瞞下意識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想掏出手機看看定位或者時間。指尖在空蕩蕩的口袋里摸索了幾下,什么也沒碰到。

“別找了,我扔了。”云依的聲音再次傳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干脆,甚至有一絲殘忍的快意。她仿佛腦后長了眼睛,精準地捕捉到了他的動作。

“啊?”齊思瞞的動作僵住,愕然抬頭看向云依的背影,語氣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心疼:“扔了?那是最新款!我攢了三個月工資才買的!”那部手機承載的不僅僅是他三個月的血汗錢,更是他與這個信息時代最后的、最便捷的紐帶。現在,這條紐帶被云依干脆利落地斬斷了。

“吶,賠你的。”云依的聲音依舊沒什么情緒,仿佛在談論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甚至沒有回頭,只是反手隨意地往后一甩,一沓用橡皮筋捆好的、嶄新的紅色百元鈔票劃破昏黃的燈光,“啪”地一聲落在齊思瞞身邊的干草上。那厚厚的一沓,目測至少有兩三萬,在昏暗的光線下散發著一種冰冷的、物質補償的氣息。

齊思瞞看著那沓錢,又看看云依固執而疲憊的背影,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弧度。

“所以……我們是真的走了?就這么……走了?”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有不甘,有迷茫,也有對未知前路的隱隱擔憂。云依連現金都準備得如此充足,顯然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深思熟慮后的徹底逃亡。

“光明教廷都要找上門來了,那‘審判之光’隨隨便便都能把我們轟成渣滓!不走?留在那里等死嗎?”云依終于微微側過頭,給了齊思瞞一個白眼。那眼神里,有后怕,有憤怒,更有一層厚厚的、自我保護的冰殼。看到齊思瞞臉上毫不掩飾的憂慮,她似乎想緩和一下語氣,或者說是想說服自己,補充道:“該留的話,我已經給……給影寒留了字條。讓她別擔心,也別找我們。你也別想那么多了。”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力氣說出下面的話,聲音里第一次透露出一種近乎蒼老的疲憊:“這一次,我們不去大城市了,不去招惹任何人。我想明白了,齊思瞞,人活一輩子,圖什么呢?轟轟烈烈?跌宕起伏?我累了,真的累了。找個沒人認識的地方,種點菜,養點雞鴨,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不好嗎?轉眼間,我都……六十多歲了。”最后幾個字,她說得很輕,帶著一種歲月流逝、力不從心的悵惘。這五十年顛沛流離、提心吊膽的日子,在她眼角落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夜風吹過,帶著深山的涼意,吹動了云依頭巾的邊角,也吹動了齊思瞞額前的碎發。他沉默著,消化著云依話語里的疲憊和那看似合理的“田園牧歌”的愿景。然而,一個名字,一個身影,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無法平靜。那是他們共同拋下的責任,也是無法割舍的牽掛。

“那然后呢?”齊思瞞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尖銳的質問,打破了山林的寂靜,也打破了云依刻意營造的平靜假象。他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盯住云依的側臉:“影寒呢?云依姐,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在乎她的死活了嗎?”“影寒”兩個字,被他咬得極重。

云依的身體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握著韁繩的手瞬間攥得更緊,指關節發出輕微的“咔”聲。她強迫自己維持著那個側頭的姿勢,目光卻不敢與齊思瞞對視,而是飄向了旁邊黑黢黢的樹林深處。她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甚至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冷漠和輕松:

“不然呢?”她反問道,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在乎了又能怎么樣?沖回去?送死嗎?齊思瞞,你清醒一點!那是光明教廷!是聯邦政府最鋒利的刀!我們回去除了多添兩具尸體,還能改變什么?”她頓了頓,仿佛在給自己找理由,找支撐,語速加快:“再說了,我覺得……我覺得影寒應該不會有事。不管怎么說,她都是十二級英雄!而且,她還是新一任的‘具臨’異能擁有者!”她猛地轉過頭,第一次真正看向齊思瞞的眼睛,眼神里帶著一絲急切,仿佛想從他這里得到肯定:“你是異能者!你最清楚‘具臨’異能在聯邦意味著什么!那是戰略級的威懾!是足以讓任何勢力投鼠忌器的存在!聯邦政府再怎么樣,也不會輕易動她這樣的‘國之重器’吧?他們損失不起!至于我們的去向……”云依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哀求的篤信:“我相信影寒。她……她不會說的。她答應過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這番話說得又快又急,像是在背誦一篇試圖說服自己的演講稿。然而,她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慌亂和不確定,卻被齊思瞞敏銳地捕捉到了。

“哼。”齊思瞞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滿了嘲諷和失望。這笑聲像一把小錘,敲在云依強裝鎮定的心防上。

他沒有立刻反駁云依那番漏洞百出的“分析”,而是掙扎著,扶著車幫,緩緩地、有些艱難地站了起來。牛車因為突然失去了一點平衡而輕微晃動了一下。他無視了身體的疼痛和虛弱,一步,一步,挪到了車頭,最后重重地坐在了云依身邊的那一小塊木板上。兩人之間的距離很近,近到齊思瞞能清晰地看到云依臉上每一粒塵土,近到她身上那股混合著泥土、汗水和他自己血腥味的復雜氣息直沖鼻腔,也近到他能感受到她身體因為情緒激動而散發出的微熱和僵硬。

他沒有看云依,而是緩緩地、深深地仰起頭,望向那仿佛亙古不變的浩瀚星空。銀河如同一條流淌著碎鉆的玉帶,橫亙在深邃的夜幕之上,璀璨,冰冷,永恒。這宏大的景象,映襯著他們此刻的渺小與狼狽,也勾起了他心底最深的痛苦和悔恨。

“云依姐,”齊思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沉重和沙啞,仿佛每一個字都從靈魂深處艱難地擠出:“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一個……我憋了很多年,一直不敢問的問題。”他停頓了很久,久到云依以為他不會再說下去,久到夜風似乎都凝固了。

“你曾經……有過家人嗎?”他最終問了出來,聲音很輕,卻像重錘一樣敲在寂靜的夜里。

云依的身體猛地一僵。她完全沒料到齊思瞞會在這種時候,這種情境下,問出這樣一個觸及她生命源頭的問題。這些年,齊思瞞確實從未問過她的過去。她以為他懂事,以為他體諒,或者……以為他并不真正關心。她一直小心翼翼地將那段模糊、冰冷、充斥著孤獨和被遺棄感的童年記憶封存起來,不去觸碰。

她不明白齊思瞞為什么突然問這個,一種被冒犯的刺痛感混合著深埋心底的荒涼感涌了上來。她側過頭,避開齊思瞞望向星空的視線,目光落在前方老牛緩慢移動的、沾滿泥巴的后腿上,用一種刻意平淡、甚至帶著疏離的語氣回答:

“我不知道算不算有。”她的聲音飄忽得像一縷煙,“我從小就在孤兒院長大。模糊的記憶里,只有四面灰白的高墻和一群同樣茫然、帶著敵意或怯懦的小臉。如果硬要說……”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記憶中努力搜尋一個勉強可以稱之為“家人”的影子:“院長……那個總是板著臉、頭發花白的老太太,或許……算是一個吧。”

她的語氣里沒有任何溫情,只有陳述事實的冰冷:“我記得她姓林。一個很嚴厲,但也確實盡力在照顧我們的老人。她給我們吃的,穿的,教我們認字。然后……”云依的聲音陡然變得干澀,仿佛喉嚨里堵了一把沙子,那個她刻意遺忘的恐怖夜晚的碎片,猝不及防地涌了上來:“……然后就在那個晚上,掠食者……那些該死的怪物……沖進了城市,像潮水一樣。警報響得撕心裂肺……到處都是火光和慘叫……她帶著我們一群孩子想從后門逃出去……結果……結果……”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身體微微發抖,那些被塵封的尖叫和血腥味仿佛再次彌漫在鼻端:“……結果被一只從天而降的、長著骨刺利爪的掠食者堵在了巷口……她……她推開了我們,喊著讓我們快跑……自己……自己撲了上去……”云依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被無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嚨。她用力地抿緊嘴唇,下巴繃成一條倔強的線。最終,她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句:“……死在了掠食者嘴里。骨頭碎裂的聲音……我到現在……偶爾還會夢到。”

說完這些,云依仿佛耗盡了力氣,重新挺直的脊背透著一股強撐的疲憊和麻木。她的敘述里沒有眼淚,沒有悲傷的渲染,只有一種事隔經年、被時間磨平了棱角的、近乎漠然的陳述。仿佛在講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遙遠的故事。這份平靜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傷痛。

齊思瞞靜靜地聽著,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了,悶得發疼。他聽出來了,那個所謂的“院長”,在云依心中,或許只是一個符號,一個模糊的責任承擔者,遠沒有達到“家人”所蘊含的那種血脈相連、生死相依的羈絆程度。她從未真正體會過那種失去至親的、撕心裂肺的痛苦。她的孤獨是根植于生命源頭的荒野,從未被真正溫暖的光照亮過。

夜風吹拂著兩人額前的碎發,帶來刺骨的寒意。沉默在牛車的顛簸聲中蔓延,沉重得幾乎令人窒息。

良久,就在云依以為這場關于過去的拷問已經結束時,齊思瞞再次開口了,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水里撈出來的:

“不過現在……你有一個了。”

云依猛地一怔,下意識地轉頭看向他。

齊思瞞也緩緩轉過頭,目光不再是仰望星空時的空洞,而是帶著一種近乎穿透靈魂的、赤誠的認真,深深地望進云依有些茫然的眼睛里:“所以這一次,”

他加重了語氣:“我不想躲了。不想再像喪家之犬一樣,被攆得到處跑了。”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又像是在下某種決心:“我想,我們去一個真正人跡罕至的地方,不是隨便找的,是精心挑選的。然后……好好生活。像你說的,種點菜,養點雞鴨,安安穩穩的。但前提是,”他的目光銳利起來:“我們得徹底甩掉尾巴,真正安全了。”

這番話,像是黑暗中的一縷微光,帶著一絲暖意和承諾。云依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顆石子,泛起一圈圈漣漪。她看著齊思瞞認真的眼睛,那里面映著風燈昏黃的光,也映著她自己沾滿泥塵的臉。一種混雜著酸楚、釋然和微弱希望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她沒想到,在她幾乎要放棄對“家人”這個概念的所有期待時,齊思瞞會如此直白地確認了他們的關系。這讓她強裝的冷漠和決絕,瞬間裂開了一道縫隙。

“那影寒呢?”齊思瞞的聲音再次響起,平靜,卻帶著千鈞之力。這個名字,像一把精準的冰錐,瞬間刺穿了云依剛剛感受到的那一絲暖意和剛剛構建起的、關于未來的脆弱愿景。

云依臉上的動容瞬間凝固,緊接著迅速褪去,血色仿佛都從她臉上消失了,只留下被泥塵覆蓋的蒼白。她像是被電流擊中,身體猛地繃直,握著韁繩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深深陷入粗糙的麻繩中,指關節白得嚇人。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驟然停止跳動了一瞬,隨即又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帶來一陣陣尖銳的悶痛。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眼神慌亂地避開齊思瞞的視線,像一只受驚的小獸,徒勞地想要尋找一個可以藏身的角落。

最后,她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從緊咬的牙關里擠出那句早已在心里重復了無數遍、用以自我麻痹的話,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

“她……她是個好女孩……而且……而且我不是說了嗎?她的能力……她的地位……聯邦……聯邦不會對她怎么樣的……”這話語聽起來虛弱無比,毫無說服力,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

“聯邦什么樣子,我們不知道嗎?我們天道組織被判為異端被光明教廷組織清剿的時候聯邦做什么了嗎?沒有,我們海外的組織成員被一個個屠殺的時候他們什么都沒做,至于我們……如果不是華夏國官方出面!我們現在也早已經是死尸一具!!”齊思瞞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壓抑已久的憤怒和痛心疾首,像鞭子一樣抽打在云依脆弱的防御上。他不再仰望星空,而是猛地轉過頭,目光如炬,死死鎖住云依躲閃的眼睛,身體也微微前傾,帶著一種迫人的氣勢。

“云依姐!你看著我!你告訴我,聯邦政府是什么?是慈善機構嗎?是講人情味的地方嗎?你看看我們這些年經歷過什么?欺騙、利用、監控、追捕!他們什么時候真正在乎過一個英雄的個體死活?他們在乎的只是工具的價值,是能否控制!影寒是十二級英雄沒錯,她是‘具臨’的擁有者也沒錯!但這恰恰是她最大的危險!”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每一個字都像重錘:

“你想想!聯邦最怕什么?最怕的就是不可控的力量!尤其是像‘具臨’這種足以顛覆格局的戰略級異能!影寒她有什么?她有什么可以讓他們投鼠忌器、不敢動她的籌碼?家世背景?沒有!龐大的人脈關系?她認識的人幾乎都跟我們有關,要么是普普通通的孩子,要么就是我們!她幾乎就是孤身一人!一個孤身一人、擁有強大力量、又可能知道聯邦背后那些骯臟交易的頂級潛力英雄……云依姐,你告訴我,你覺得,以聯邦那些人的行事作風,他們會怎么做?他們會放心地讓她活下去嗎?他們會容忍一個知道太多秘密、又無法完全掌控的‘武器’存在嗎?更何況,聯邦背后……早已經被光明教廷組織控制了!”

齊思瞞的質問如同冰冷的刀鋒,一層層剝開云依自欺欺人的外殼,將血淋淋的現實赤裸裸地展現在她面前。他用力地搖著頭,眼神里充滿了對云依這種逃避現實的失望和悲憫:“影寒她……她不是工具!她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和我們朝夕相處了十幾年的人!一個……把你當作母親一樣依賴信任的人!你把她留在那個虎狼窩里,你告訴我,她真的會沒事嗎?云依姐,你在騙誰?你只是在騙你自己!”

“那怎么樣?!”云依被徹底激怒了,或者說,是被齊思瞞毫不留情戳破的恐懼和無力感徹底壓垮了。她猛地轉過頭,幾乎是嘶吼出來,一直強忍的淚水終于沖破了堤壩,混合著臉上的泥塵,沖刷出兩道狼狽的痕跡,聲音尖銳而絕望,帶著哭腔:

“我沒有那么大的本事!齊思瞞!你告訴我,我有什么本事?!我只是一個普通異能者!一個連最低級的源初異能都沒有的、最最普通的異能者!我甚至……”她的聲音哽咽了,充滿了自我厭棄和極致的無力感:“……甚至連個戰斗系的異能者都不是!我只會一些最基本的救治異能!我拿什么去救她?拿什么去對抗光明教廷?拿什么去對抗整個聯邦?!回去?回去送死嗎?除了自投羅網,除了讓影寒看著我們死在她面前,讓她更痛苦,我還能做什么?!你說啊!我還能做什么?!我不想在這么活著了!輕帆至今找不到!云姝就在平山市,離我們幾十公里,但我們就是不敢去見!我能怎么辦?!”

她歇斯底里的質問在山林間回蕩,驚起了遠處幾只夜棲的飛鳥,撲棱棱地飛向黑暗深處。老牛似乎也受到了驚嚇,不安地噴了個響鼻,停下了腳步。牛車徹底靜止在了這條蜿蜒于黑暗群山中的泥濘小路上。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云依粗重的喘息和壓抑不住的啜泣聲。

看著眼前崩潰的云依,看著她臉上混合著泥水和淚水的絕望,看著她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恐懼和自我否定,齊思瞞的心像是被無數根針同時扎透。他知道她的恐懼,理解她的無力。但正是這種理解,讓他更加無法接受這種逃避。

他緩緩地、異常艱難地,再次扶著車幫站了起來。這一次,他站得筆直,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去對抗身體的虛弱和傷痛。他居高臨下,低下頭,目光如同實質般穿透黑暗和淚光,死死地盯住云依看過來的、充滿痛苦和迷茫的視線。風燈昏黃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讓他的表情顯得格外冷峻和……悲壯。

“云依姐,”他的聲音低沉得可怕,帶著一種仿佛來自地獄深處的寒意,卻又蘊含著火山爆發般的熾熱情感:“你知道嗎?你知道眼睜睜看著至親死在眼前……是什么感覺嗎?”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開了云依混亂的思緒。她忘記了哭泣,只是怔怔地看著齊思瞞那雙燃燒著痛苦火焰的眼睛。

齊思瞞沒有移開視線,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心口最深的傷口里剜出來的,帶著淋漓的鮮血:

“那一晚……就在我眼前……我的母親……她為了讓我能有機會跑掉……她用她瘦弱的身體……死死地抱住了一個撲向我的掠食者……就在我的面前……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他的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地獄般的景象——母親決絕的眼神,掠食者猙獰的利齒,飛濺的溫熱鮮血,還有那聲撕心裂肺的“快跑”……“我看著她……看著她被……被撕碎……看著她最后望向我的眼神……那眼神里有恐懼……有痛苦……但更多的……是讓我活下去的哀求……而我……”齊思瞞的聲音陡然變得嘶啞,充滿了無盡的悔恨和刻骨的自我憎惡:“……而我……跑了!像個嚇破了膽的懦夫!像個沒用的廢物!我丟下了她!丟下了本該由我去保護的城市!丟下了所有需要我保護的人!我選擇了逃避!選擇了放棄!就為了……就為了能活著!多么可恥的活著!”

他劇烈地喘息著,胸膛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那份積壓了無數年的、日夜啃噬他靈魂的痛苦和羞恥,在這一刻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

“云依姐,”他重新看向云依,眼神里是燃燒殆盡的灰燼,卻又奇跡般地燃起一絲新的、更熾熱的火焰:“再遇到我之前,你沒有過家人,沒有過真正在乎的人,沒有體會過那種失去至親的、深入骨髓的痛。所以,這一次,你偷偷把我帶走,讓我遠離危險,我不怪你。真的,我理解你只是想保護我,保護你現在唯一的‘家人’。”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仿佛要汲取天地間所有的勇氣,目光變得無比銳利和專注,像一把淬火的匕首,直刺云依的心臟:

“但是云依姐,現在,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一個……換位思考的問題。”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穿透力:

“如果……如果現在在志陽市,被光明教廷鎖定,隨時可能被聯邦政府碾碎、折磨、像垃圾一樣清理掉的人,是我——齊思瞞,你的‘家人’!你會怎么做?”

這個問題,如同驚雷,在云依的腦海中轟然炸響!她瞬間瞪大了眼睛,瞳孔急劇收縮,身體如遭雷擊般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或者說,她一直在刻意回避這個問題!保護齊思瞞,是她刻進骨子里的本能。如果……如果身處險境的是他……

她不敢想下去!一股冰冷刺骨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會怎么做?她還能像現在這樣,心安理得地趕著牛車逃向深山嗎?答案是否定的!一個無比清晰、無比強烈的答案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燎原——她會不顧一切地沖回去!哪怕是用牙齒咬,用手抓,也要把他救出來!哪怕明知是死路一條,她也絕不會丟下他獨自逃生!

齊思瞞看著云依驟然變化的臉色和眼中那無法掩飾的、近乎瘋狂的擔憂和恐懼,他知道,他的問題擊中了要害。他看到了答案。

“云依姐,”齊思瞞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斬釘截鐵、一往無前的決絕,在寂靜的山谷中如同戰鼓般擂響,震得云依耳膜嗡嗡作響:“我會死!你也會死!影寒也會死!我們所有人,最終都會死!這不是什么可怕的預言,這是無法逃避的鐵律!就算不是被人殺死,被折磨死,我們也會老死!病死!意外死!死亡,我們躲不開的!我們唯一能選擇的,是怎么活!在什么時候,為了什么而死!”

他的話語充滿了力量,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所以,我現在想的,不是怎么躲開死亡!而是——回去!保護影寒!盡我所能!或許我會死,不!”他猛地搖頭,眼神銳利如鷹隼,帶著一種洞悉命運的清醒和坦然:“是肯定會死!以我們這點力量,不管是對抗聯邦或者是教廷,回去就是送死!這一點我很清楚!但我還是要回去!為什么?!”

他猛地踏前一步,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搖晃,卻依舊站得筆直,仿佛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

“因為那一晚,我逃了!那是我這輩子都洗刷不掉的恥辱!是我靈魂深處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是我每夜每夜都在重復的夢魘!那種懦弱帶給我的痛苦,遠比死亡本身可怕一萬倍!”他的聲音里充滿了血淚交織的悔恨,隨即又化為鋼鐵般的意志:“這一次,我不想躲了!不想再逃了!這十幾年,我們跑得夠多了!從一個城市逃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個身份換成另一個身份,像陰溝里的老鼠!我受夠了這種日子!”

他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燒的星辰,死死鎖住云依震驚而迷茫的雙眼:

“因為這一次,我知道了自己想要保護的是什么了!影寒,她不僅僅是你的責任,也是我的!她叫了你十八年的‘母親’!她同樣是我看著長大的妹妹!她是我們共同的家!保護家人,不是靠逃避能實現的!是靠面對!是靠拼命!”

齊思瞞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帶著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在山谷間回蕩:

“云依姐!讓我回去吧!至少……”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和坦然:“……讓我這一次,不再成為一個懦夫!讓我像個男人一樣,像個真正的家人一樣,去戰斗!去守護!哪怕……是去赴死!我也要站著死!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個懦夫一樣,背對著危險,逃向所謂的‘安穩’!”

死寂。

絕對的死寂。

風聲、蟲鳴,仿佛都在這一刻消失了。只有齊思瞞那番如同燃燒生命般擲地有聲的話語,還在山谷間隱隱回蕩,震動著冰冷的空氣,也震動著云依早已麻木冰封的心湖。

云依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被風化的泥塑。臉上的淚痕未干,混著塵土,顯得格外狼狽。她看著眼前站得筆直的齊思瞞,這個她一直視為需要保護的“弟弟”或“孩子”的男人,此刻在她眼中變得無比陌生,卻又……無比高大。他那雙燃燒著決絕火焰的眼睛,那份坦然面對死亡的勇氣,那份對“懦夫”身份的深惡痛絕,那份對“守護家人”的執著信念……像一道道強烈的光芒,刺破了她為自己編織的、名為“安全”和“逃避”的黑暗繭房。

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他。那個在她羽翼下沉默寡言、偶爾流露出怯懦和依賴的青年,何時成長為了眼前這個頂天立地、敢于直面命運的勇士?那份她一直試圖保護的“安穩”,在他眼中,竟成了比死亡更可怕的“懦夫”烙印?

時間仿佛凝固了。只有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在寂靜中交織。

良久,良久。

云依緊繃的身體,忽然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一樣,軟軟地松懈下來。她微微低下頭,看著自己那雙因為長期握韁繩而布滿老繭和泥污的手。然后,一聲極輕、極短促的嗤笑從她干裂的唇間溢出。

“噗……”

這笑聲,帶著濃重的自嘲,苦澀,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解脫。

“是啊……”她抬起頭,臉上淚痕猶在,嘴角卻扯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弧度,眼神復雜地看著齊思瞞,那里面翻涌著太多的情緒:有對自己天真逃避的嘲諷,有被點醒的恍然,有深埋心底的擔憂終于被釋放的酸楚,更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決然。

“我真是……天真得可笑……”她喃喃自語,聲音沙啞,“以為扔掉手機,扔掉身份,扔掉過去,就能扔掉所有麻煩,就能放下所有牽掛……就能安安穩穩地躲起來過日子……”她緩緩搖著頭,眼神漸漸變得清明而堅定:“但我忘了,這世上有一種東西,是扔不掉,也放不下的……那就是‘情’字。親情,友情……這些烙在心上、刻在骨子里的東西,怎么會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呢?像你說的……它們只會日夜啃噬你的心,讓你連呼吸都帶著悔恨的痛……”

她長長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這山林間清冷的、帶著泥土和草木氣息的空氣,連同那份壓抑了太久的牽掛和勇氣,一起吸入肺腑。然后,她做出了一個讓齊思瞞意想不到的動作。

她沒有再說話,而是默默地轉過身,在她一直坐著的那塊木板下方,一個極其隱蔽、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暗格里,摸索了片刻。接著,她抽出了一樣東西。

那赫然是一張折疊起來的、略顯陳舊的紙質地圖!

云依小心翼翼地將地圖展開一角,借著昏黃的風燈,齊思瞞清晰地看到了上面用醒目的紅色記號筆圈出的一個點——志陽市!而他們現在所在的這條蜿蜒山路,在地圖上只是一條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辨認的灰色虛線,指向某個地圖邊緣的、沒有任何標注的空白區域。一條同樣用紅筆劃出的、醒目的箭頭,從他們所在的空白區域,堅定地指向了地圖中心那個紅色的圓圈!

齊思瞞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震驚、難以置信、隨即是巨大的狂喜和一種“果然如此”的釋然,如同電流般瞬間傳遍全身!她根本沒打算真的徹底消失!她內心深處,從未真正放下過影寒!

云依看著地圖上那個刺目的紅色圓圈,指尖輕輕拂過,仿佛能感受到那個遙遠城市傳來的呼喚和危機。她的聲音不再迷茫,不再逃避,而是帶著一種塵埃落定的平靜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暖意:

“你說得對,齊思瞞。”她抬起頭,目光越過地圖,越過齊思瞞,投向那漆黑一片、卻恰恰是志陽市方向的山巒輪廓,眼神銳利如出鞘的寒刃,嘴角卻勾起一個帶著母性光輝的、近乎溫柔的弧度:

“但不是讓你一個人回去送死。”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齊思瞞臉上,那里面燃燒著一種沉寂多年、此刻被徹底點燃的火焰——那是屬于云依的、絕不屈服的斗志和守護家人的決心。

“是我們一起回去。”

她一字一句,清晰而有力:

“因為老娘可也……放心不下影寒那個死丫頭呢!”她的語氣帶著一絲熟悉的、佯裝的兇悍,眼底卻迅速氤氳起一層薄薄的水光,聲音微微發顫,帶著一種只有母親才會有的、瑣碎而深情的牽掛:

“她吃了我十八年的飯,離開了我這個‘母親’……以后吃飯,誰還記得她那個挑嘴的毛病?誰還記得她最討厭香菜,聞到一點味道就皺眉頭?誰還記得她吃魚只吃魚肚子那塊最嫩的肉,吃雞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黃?誰……誰會像罵她那樣罵她不好好吃飯、熬夜打游戲?誰會……在她受傷的時候,一邊罵她笨,一邊心疼得要死地給她上藥?”

淚水終于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但這一次,不再是絕望的淚水,而是混合著深沉的思念、無法割舍的羈絆和破釜沉舟勇氣的淚水。

云依猛地將地圖拍在車板上,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如同吹響了反攻的號角。她一把抓起韁繩,眼神決絕地望向來的方向——那條通往無盡黑暗和未知兇險、卻也通往他們唯一牽掛之人的盤山泥路。

“掉頭!”她對著老牛,也對著這片試圖吞噬他們的群山,發出了斬釘截鐵的命令,聲音在寂靜的夜空中傳得很遠很遠: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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