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白骨露于野
- 書生不避世
- 青盞畫傾顏
- 3740字
- 2025-07-14 01:40:29
“公子,都收拾妥當了。”陳昕言背著鼓鼓囊囊的行囊走出茅屋,行囊邊角露出酒葫蘆的紅繩,“您的女兒紅也灌滿了,足足裝了三葫蘆呢。”她見陳霧舟仍坐在石桌旁不動,不由催促,“公子怎么還坐著?該出發了。”
石桌上還留著半盞殘酒,倒映著茅屋的剪影。陳霧舟指尖劃過微涼的石面,目光掃過遠處那條泊著烏篷船的水月湖——湖水悠悠,曾映過他無數個醉后倚欄的身影。“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再回來。”他輕聲感嘆,語氣里裹著化不開的悵然,仿佛要將這些年醉生夢死的日子,都封進這聲嘆息里。
陳昕言望著他落寞的側臉,心口像被什么東西攥住了。
她跟著公子在醉城待了七年,親眼見他從初來時的鋒芒暗藏,變成如今這副醉眼迷離的模樣。“明明心懷天下,明明志比天高,可為何偏要困在這醉鄉里……”
她喉頭哽咽,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一聲長嘆,“公子何必哀傷?說不定哪天咱們念著這口酒了,轉身就能回來。”
陳霧舟聞言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他起身拍了拍長衫上的落塵,最后看了一眼茅屋:“昕言說的是。走了。”
兩人并肩走出醉城。城門在身后緩緩合攏,將那片宿醉迷離的天地徹底隔絕。撲面而來的風里,再沒有女兒紅的醇香,只剩一股濃烈的、帶著鐵銹味的血腥氣,嗆得陳昕言猛地捂住口鼻。
“公子,這外面的世界……果然和醉城不一樣。”她的聲音發顫,童年時家園被修仙者大戰毀滅的畫面突然沖破記憶的閘門——沖天的火光,哭喊的親人,還有浸滿衣襟的溫熱血漬,都在這一刻翻涌上來,扯得心臟陣陣抽痛。
陳霧舟抬頭望了望天空,日頭明明高懸,卻被一層灰蒙蒙的濁氣罩著,連光線都透著幾分壓抑的暗紅。“這外面的天,從來就沒真正晴朗過。”他低聲道,眼神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迷茫,有痛惜,還有一絲被喚醒的銳利。
“駕!駕!駕!”
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碾過塵土而來。一隊身披玄甲的騎兵呼嘯而過,甲胄上的血漬在陽光下泛著暗沉的光,馬蹄揚起的黃沙里,還裹著碎布與毛發。陳霧舟與陳昕言下意識側身避讓,看著騎兵消失在路盡頭,揚起的煙塵久久不散。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說話。陳霧舟率先邁步:“走吧。”
一路朝北,越往前走,景象越發觸目驚心。田埂上長滿半人高的野草,曾經的村落只剩斷壁殘垣,墻根下堆著散亂的白骨,有的指骨還保持著蜷縮的姿態;官道旁的老槐樹上,竟掛著幾具風干的尸體,衣衫破爛,看不清面容,只有烏鴉在枝頭聒噪地盤旋。
陳昕言背著行囊的手越攥越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她終于明白公子為何總說“外面的白骨埋不到醉城的青石板下”——公子醉酒時常說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原來不是夸張的形容,而是活生生的現實。
“公子,前面就是浮城了。”趕了約摸一個月的路,陳昕言忽然指著前方,語氣里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松動,“過了浮城,就踏入西州行省境內,離帝都更近了。”
遠處的地平線上,浮城的輪廓在濁氣中若隱若現。據說這城名取自“繁華浮于世,不如安夢來”,曾是西州通往帝都的第一座富庶之城。可此刻望去,城墻頂端似乎飄著幾縷黑煙,連城門的方向都透著一股死寂。
陳霧舟瞇起眼,從懷中摸出一枚玉佩。玉佩是用上好的暖玉雕琢的,卻被他的指尖攥得冰涼。“當年逃難時我路過浮城,城門口的老槐樹開得正盛,賣桂花糕的阿婆總說……”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那時的浮城,街道上滿是吆喝的商販,酒肆里飄著新釀的米酒香,哪像如今這般,連風里都裹著蕭索。
兩人走近些,才發現城墻下聚集著不少流民。他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有的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有的則伸長脖子望著城門,眼里滿是乞求。
守城的兵卒卻提著鞭子來回踱步,見有流民靠近就劈頭蓋臉地抽打,嘴里罵罵咧咧:“滾開!城里面都快斷糧了,還想進去送死?”
“公子,這……”陳昕言看得心驚,下意識抓緊了陳霧舟的衣袖。
陳霧舟的目光落在兵卒腰間的腰牌上——那上面刻著的“西州軍”三個字,被血漬糊得有些模糊。他沉默片刻,聲音冷了幾分:“看來這浮城,是真的變了模樣。”
正說著,城門突然“吱呀”一聲開了道縫,幾個穿著錦緞的漢子簇擁著一頂轎子沖了出來,馬蹄踏過流民身邊時,竟毫不減速,硬生生碾過一個孩童的手臂。孩童的哭喊聲撕心裂肺,轎子里卻傳來女子嬌縱的笑聲,仿佛腳下的苦難與他們無關。
陳昕言氣得渾身發抖,剛要上前,卻被陳霧舟拉住。他搖了搖頭,眼神沉沉:“先進城。”
兩人隨著幾個挑著貨擔的商販混在人群后,快到城門時,陳昕言悄悄塞給守城兵卒兩枚碎銀,兵卒掂了掂銀子,斜睨他們一眼,罵罵咧咧地揮了揮手,算是放行了。
剛踏入城門,一股更濃郁的血腥味混雜著腐爛氣息撲面而來。街道上空無一人,兩旁的店鋪門窗大多被砸得稀爛,地上散落著翻倒的貨攤、斷裂的兵器,還有幾具尚未清理的尸體。風穿過空蕩的街巷,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極了冤魂的哭泣。
“這哪是浮城……”陳昕言的聲音發顫,“這分明是座煉獄。”
陳霧舟沒說話,只是將腰間的酒葫蘆攥得更緊了。葫蘆里的女兒紅還在晃蕩,可他知道,從踏入這座城開始,那些屬于醉城的溫軟回憶,怕是再也留不住了。
酥軟迷離的醉城還在記憶里蒸騰著琥珀色的酒香,青石板路上的酒漬都泛著甜膩的光。而眼下的浮城,卻像被生生剜去了魂魄——斷壁殘垣在灰敗的天幕下支棱著焦黑的骨架,風卷著紙灰掠過龜裂的土地,連空氣里都飄著鐵銹與腐臭交織的氣息。同一片蒼穹下,竟是生與死的兩個極端。
“公子,這浮城……怎么會頹敗成這般模樣?”陳昕言攥緊了衣袖,指節泛白。觸目所及,斷墻后露出半截燒焦的梁木,墻根下蜷縮著幾個面如菜色的流民,有個婦人正抱著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低聲啜泣,那哭聲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她喉頭發緊,連聲音都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霧舟的白袍在料峭的風里微微揚起,他目不斜視地踩著碎瓦往前走,聲音里裹著化不開的沉郁:“官府的苛捐雜稅早榨干了百姓的骨髓,山匪趁火打劫掠走最后一絲生路,偏生那些自詡正道的修仙者,還把浮城當成了爭奪的戰場。劍影過處,哪還有活人的路?”
話音未落,一道瘦小的影子突然從斷墻后竄出來,死死抱住了他的大腿。是個衣衫襤褸的小女孩,灰撲撲的臉蛋上嵌著雙過分明亮的眼睛,像兩星在泥沼里掙扎的光。“哥哥,能……能給淼淼一口吃的嗎?”聲音細若蚊蚋,卻帶著孤注一擲的渴求。
“昕言。”陳霧舟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陳昕言早有準備,利落解開包袱,取出一塊還帶著余溫的麥餅。餅是出發前特意烙的,摻了些芝麻,此刻在灰敗的背景里,那點金黃格外刺眼。她蹲下身遞過去,指尖不經意觸到女孩冰涼的小手,心里又是一揪。
“謝謝哥哥!謝謝姐姐!”淼淼接過餅,卻沒立刻啃,反而仰起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哥哥,你缺丫鬟嗎?淼淼會洗衣,會燒火,還會給你捶腿!淼淼什么都能做的!”
陳昕言先一步開口,聲音放得極柔:“小妹妹,我們也是趕路的,實在沒錢養丫鬟呀。你乖乖的,去找爸媽好不好?”她刻意放緩了語氣,可話一出口就覺不妥——在這樣的地方,“爸媽”兩個字太奢侈了。
果然,淼淼臉上的光瞬間滅了。先是小嘴一癟,豆大的淚珠毫無預兆地砸下來,砸在麥餅上洇出小小的濕痕。緊接著,哭聲像被掐住的小貓似的哽咽了幾聲,突然爆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爸媽……爸媽被那些帶劍的人殺了!他們放火燒了房子,我躲在柴房的草堆里,才……才沒被燒死……”
她一邊哭,一邊用臟兮兮的手背抹臉,反倒把煤灰抹得滿臉都是,只剩一雙眼睛紅得像兔子:“他們的劍好亮……亮得晃眼……娘把我推進去的時候,衣服都燒起來了……”
哭聲像根生銹的錐子,一下下鑿在死寂的空氣里。不遠處斷壁下的流民們聞聲抬起頭,渾濁的眼睛里先是閃過驚惶,隨即又沉下去,只剩一片麻木的死寂——這樣的故事,在浮城早已聽得耳朵起了繭。
陳霧舟的腳步頓住了。他垂眸看著那只死死攥著自己褲腳的小手,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縫里嵌著的黑泥被擠得變了形。女孩的身子抖得像片秋風里的枯葉,懷里的麥餅被攥得變了形,碎屑順著指縫簌簌往下掉。
“公子……”陳昕言悄悄將剩下的半袋干糧往淼淼那邊挪了挪,指尖碰到袋子里硬邦邦的窩頭,心里泛起一陣澀意。她太懂陳霧舟了,方才那句“沒錢養丫鬟”,哪里是舍不得錢,分明是怕這亂世之中,護不住這個孩子。
淼淼卻突然松開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瘦小的身子重重磕在碎石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哥哥帶淼淼走吧!”她仰著臉,額頭上立刻紅了一片,“淼淼不吃飯也行!就給我一口水喝就好!我會縫補,會喂馬,晚上還能替你們守夜!哪怕……哪怕讓我跟著撿你們吃剩的骨頭也行啊!”
陳霧舟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縮。遠處突然傳來鐵器碰撞的鏗鏘聲,夾雜著幾聲囂張的笑罵:“這戶還有個娘們兒!帶回去給大哥玩玩!”淼淼嚇得渾身一哆嗦,像只受驚的小獸,猛地往他腳邊縮了縮,死死抱住他的腳踝不放。
他終是彎下腰,用指腹輕輕擦去女孩臉頰上的淚痕,動作難得的輕柔:“起來吧。先跟我們走。”
陳昕言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連忙伸手將淼淼拉起來,順勢用自己寬大的衣袖替她擋住迎面吹來的風。風里裹著焦糊的氣息,還有隱約的血腥氣,她下意識地將淼淼往身后護了護,抬頭看向陳霧舟:“公子,前面好像有個破廟,咱們去那里歇歇腳吧。”
陳霧舟頷首,目光掃過遠處漸漸逼近的煙塵,眸色沉了沉。他知道,帶上這個孩子,前路只會更難。可看著女孩那雙劫后余生的眼睛,他終究說不出“不行”兩個字。
淼淼被陳昕言牽著,小手還在微微發抖,卻緊緊攥著那塊麥餅,一步一回頭地跟著他們往前走。夕陽把三個身影拉得很長,投在斷壁殘垣上,像一幅支離破碎的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