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走進茶室。
湯天乙已經泡好了一壺清茶,伸手示意孟莊入座。
兩人都沒有著急開始說話,孟莊甚至都沒有碰過那杯茶水,就這么靜靜的看著湯天乙一杯接著一杯,一邊閱讀著《禮記》,一邊細細品茗。
“你的心很亂?何不嘗一口這江南運過來的貢茶,讓自己的心緒先寧靜下來?”
孟莊確實心情很雜亂。
先前是因為不太想來蹚渾水,而現在不一樣了,他是因為自己父親的舉動,難免影響到了心情。
一直以來他都對父親這個角色充滿期待,在福田院里他出去的念想之一,就有幾分在膝下承歡的愿望。
只可惜啊,以前的父親只是關心仕途,對他關注不夠,現在的父親卻變成了能為仕途付出一切。
這讓他很是陌生,也很是茫然。
一杯清茶下肚,孟莊皺緊了眉頭。
“怎么?覺得不好喝?”
“的確,又苦又澀,真不明白你們這些文人怎么就喜歡茶這種難喝的東西。”
“哈哈哈,有趣,有趣,你還是和那天一樣直率!”
湯天乙哈哈大笑了起來,將杯中熱茶一飲而盡。
“品茗之道,喝的不是茶葉本身,而是一種寧靜的狀態,少年時我也如你這般,不喜歡發苦的東西,可是人一旦上了年紀……”
“區區杯中之物哪里比得上現實的苦難,茶葉尚能回甘,現實又有多少苦盡甘來呢?”
孟莊有些嗤之以鼻,喝個茶而已,哪里有那么多道理。
不過被面前這老頭說教了一番之后,他再輕輕抿了一口杯中溫茶,卻驚訝的發現確實比先前少了幾分苦澀。
“好像……是有點道理。”
“哈哈哈,那是自然,等你白發蒼蒼,你就懂得其中的甘來有多么來之不易了!”
湯天乙將手中的《禮記》隨意扔到了一旁,看上去并不喜歡其中的內容。
“禮樂崩壞,學禮之人卻不守禮,反倒是要求別人品行高潔,嚴格遵循禮制,小友,你來評評理,這個世界是不是很荒唐?很讓耐人尋味?”
孟莊沒有接話,要是放在當初在福田院的時候,只要是說自己父親不是的人,別管老頭多年邁,他說不得都要上手與其好好辯論一番。
如今嘛!
“的確惡心。”
“哈哈哈!”
湯天乙不知道今天是第幾次發笑,或者說是他進上京城以來第一次露出比較純粹的笑容。
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看著少年郎那么順眼。
可能是因為他的率真,直言不諱,也可能是在翻閱卷宗時,品味到了這個少年郎虎口脫險的機智與神秘。
已經有了二十多個義子的他,都不禁動了再收義子的心思。
只可惜人家爹還活著,再怎么不喜歡,血濃于水的道理他還是懂的。
兩人一口一口的品著茶,誰也不曾開口打破那份沉默。
倒不是此時的氛圍是有多么美好,孟莊純粹是不想主動開口,搞得自己很被動。
至于孟子虞和他說的什么天下大事,他才懶得去管那么多。
天下大勢,怎么可能因他一人所思所想而動搖?
他一不是皇帝,二不是太子、丞相,沒理由自己說不了,大夏國就沒辦法解決北戎的危機。
如果真到了那種程度,他反而覺得大夏亡了是個好事,一點都不可惜。
兩人就這么熬著……
最后終究是年過六旬的湯天乙率先熬不住了。
他放下茶壺,從箕坐改為盤腿而坐,似乎是在忍耐著什么。
“小友,你就沒有什么想對老夫說的嗎?”
孟莊看了一眼湯天乙,沒有說話,只是淡淡的又嘬了一口茶,左手捂著下腹很是淡然的回道:“您是長者,有什么教誨,小子洗耳恭聽。”
“……”
湯天乙看上去有些無奈,只得主動提到關鍵問題。
“其實讓我接受冊封不是不行,去往羑里居住也并非不可,但是……老夫有個條件。”
“您說,我自會向父親轉告,但是我不保證陛下會同意。”
“不不不,你誤會我了,我并非是想向朝堂提條件,而是希望你能答應我一個條件。”
“???”
孟莊瞬間警覺了起來,下意識的身體微微后仰,看上去很是排斥。
“小子不過是一個平頭老百姓,商侯這話說的,是不是有些高估了小子?”
“如果你是想要延壽丹,只要商侯能自備材料,小子倒是可以勉力一試,可如果您是想要小子的命,那我可就沒辦法答應您了!”
他就知道,這一趟走來麻煩不小。
他從來都不會用惡意去故意揣測他人,但奈何每次只要一旦用了,那就必然會出現不好的結果。
湯天乙很是孤傲的昂仰著頭:“煉丹?呵呵,無志空活百年又如何,有志不在年高?丹藥續命終究不過是虛度光陰,老夫還沒有墮落到仰仗丹藥續命的程度。”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鄭重其事的交到了孟莊的手中。
見少年百般推辭,他才補充解釋道:“你放心,我并非讓你去做什么壞事,我只是想讓你日后幫老夫送一封信。”
孟莊警惕的問道:“送信?送給誰?要做什么?為什么選我?”
不怪少年不謹慎,這封信要是什么血書,或者謀逆的信件,他有九條命都不夠給老皇帝砍的。
別看老皇帝一直沒殺他,那是因為他本身就是無辜的,而且在整個太子謀反事件中也無足輕重,碾不碾死他意義都不大。
但是如果他主動往自己身上加籌碼,結果必然是九族消消樂。
“你這少年,能不能別總是那么謹慎?”
“放心吧,這封信安全的很,不信你大可拆開看看。”
孟莊沒有矯情,直接當著湯天乙的面,打開了未曾封裝的信封。
只見上面文字的確沒有涉及什么謀反之事,而是以一個父親的口吻,寫給他的長子湯耀文。
細細品讀過后,孟莊露出驚愕的神情看向了這位年邁的老人。
“你覺得湯耀文會來上京城?”
“我的兒子,我自然最是了解他,當我去了羑里,久久不能回西酈的時候,他必然會來上京城覲見陛下!”湯天乙的面容上露出了幾分悲戚:“他就是早年的我一樣,以為守禮就等于是占理,世間萬般都逃不開一個理字!”
“可是他卻不曾想過,在西酈城他能與諸公講理,那是因為他是我兒子,他的背后有四十萬大軍為他撐腰。”
“到了上京城,這份講理的底氣不僅不會幫他,反而會成為他的催命符。”
說到這里,湯天乙緊緊抓住孟莊的手。
“上京城里我信任的人已經不多了,但是我能肯定,你不是一心只為權力的孩子,你也有能力幫我將這封信送出去。”
“如果真的有一天,耀文要來上京城,請幫我將這份信交給他,讓他迷途知返,回轉西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