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判完成。

他帶著依舊沉默的阿斯特蕾婭，還有那幾個格外恭敬的下屬回到了警局。

辦公室里，恩斯特脫下外套隨意的扔在椅背上，然后看向了從開始就一直欲言又止的絡腮胡約翰。

“有話就說。”

約翰猶豫了一下，還是湊了上來，他把聲音壓的極低。

“警長…我們…我們今天這么搞…跟黑幫收錢…這…”

“下個月，王子殿下就要來我們這進行訪問，在這個節骨眼上，和黑幫搞到一起，是不是…是不是太冒險了？萬一要是出了什么問題…”

聽完他的話，恩斯特笑了。

“約翰。”

“你以為，我真的想和他們做什么長期的生意伙伴嗎？”

“你以為，我真的看得上，那群人渣每個月交上來的那點可憐的承包稅嗎？”

約翰茫然的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現在要做的，是讓他們放松警惕。是讓他們所有人都相信，我，恩斯特布朗，是一個和他們一樣的，愛錢的，可以被收買的，貪婪的警察。”

“我要讓他們，把所有見不得光的生意，都大大方方的擺在明面上來做。我要讓他們，把所有藏在陰溝里的打手和武器，都放心的拿到陽光下來。”

“我要他們，把自己的脖子洗的干干凈凈的。”

“然后，排著隊送到我們的刀口下面。”

恩斯特轉過身，看著已經目瞪口呆的約翰，說出了他真正的計劃。

“約翰，你是個老警察了。你告訴我，要抓一個賊，什么時候最容易？”

“不…不是在他偷東西的時候…”約翰下意識的回答，“是…是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安全了，正在銷贓的時候。”

“完全正確。”恩斯特打了個響指。

“我現在，就是要讓這三條大魚，都以為自己安全了。因為，在他們看來，我們警局，已經是他們的‘自己人’了。”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了一個冰冷的笑容。

“等豬養肥了，才好開刀，不是嗎？”

“王子殿下要來視察。這是一個好機會，約翰。一個能讓我們所有人都一步登天的好機會。”

“我們不能自己行動。那樣的功勞太小，也太招人嫉妒。我們要把這份天大的功勞主動的獻給王子殿下。”

“你想象一下，王子殿下剛剛抵達伯里特區，對我們警局的工作，做出重要‘指導’。”

“然后，就在他的‘英明指導’下，我們伯里特區警局雷霆出擊，在一夜之間，就將盤踞在這里幾十年的三大黑幫，連根拔起，人贓并獲。”

“到時候，報紙的頭條會怎么寫？‘王子殿下慧眼如炬，親臨一線，掃除黑惡勢力！’你覺得，哪怕是王子，也不會嫌棄這樣一份送到手邊的政績吧？”

“而我們呢？我們是執行者。王子高興了，我們所有人的前途，還會遠嗎？”

“行了。”

“一個簡簡單單殺豬盤罷了。”

“別想那么多了。按我說的做，把錢收好。然后，等著看好戲就行了。”

“叫兄弟們都叫回來吧，通知下去，明天分錢。”

“另外，我可把丑話說在前頭。你們以前拿了幫派的錢的，我懶得管，畢竟大家都很困難，總得找點兼職副業什么的。”

“但要是以后，誰還想著吃兩頭，當白眼狼，可別怪我不客氣。”

恩斯特交代完了工作，沒有在警局多做停留。

他帶著阿斯特蕾婭離開了那棟被煙味浸透了的建筑，走上了伯里特區的街道。

現在是下午，街上的行人不多。

他們一前一后穿過兩條街區，最終在一座看起來有些年頭的石頭建筑前停下了腳步。

圣吉爾斯教堂。

橡木大門敞開著，里面正傳來牧師布道的聲音，還有管風琴莊嚴的伴奏。

恩斯特很自然的走了進去，阿斯特蕾婭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去。

教堂內部，高大，空曠，又神圣。

陽光透過繪著圣徒故事的巨大彩色玻璃窗，形成一片片斑斕的光斑。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配合上牧師莊嚴的聲音，使人心神寧靜。

一個穿著黑色教士袍的老牧師正站在最前方的布道臺上，用洪亮的聲音向臺下稀稀拉拉的信徒們講述著關于“愛”與“寬恕”的道理。

“我的兄弟姐妹們，請靜下心來，聆聽主的教誨。”

“正如《歌羅西書》中所教導我們的：”

“所以，你們既是神的選民，圣潔蒙愛的人，就要存憐憫，恩慈，謙虛，溫柔，忍耐的心。”

“倘若這人與那人有嫌隙，總要彼此包容，彼此饒恕。主怎樣饒恕了你們，你們也要怎樣饒恕人。”

“在這一切之外，更要存著愛心，因為愛心就是聯絡全德的。”

“因為當我們心中有愛，我們便與神同在。”

......

恩斯特沒有去前排，他在最后一排的長椅上隨意找了個角落坐下。

他微微低下頭，看上去和一個來晚了的虔誠信徒沒有任何區別。

阿斯特蕾婭學著他的樣子在他身邊坐下。她有些好奇，打量著這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空間。

她看著那些高懸的穹頂，看著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聽著那個牧師口中高尚的詞語。

時間，就在這莊嚴又有些催人欲睡的氣氛中，慢慢的流逝。

終于，禮拜做完了。

管風琴奏響了最后的樂章。信徒們陸陸續續的站起身，互相問候著三三兩兩走出了教堂。

老牧師轉過身。

他提著自己那身寬大的黑色教士袍，穿過一排排空曠的長椅，走到了恩斯特的面前。

“恩斯特，你來了。”

他的聲音溫暖醇厚，像冬日里的一杯熱酒，能輕易的驅散人心的寒意。

恩斯特微微向他點頭致意，“是的，邁克爾教長。禮拜剛結束，就來打擾您，我很抱歉。”

“在主的面前，永遠沒有打擾這個詞。”

教長的目光落在了恩斯特身后，“這位是…？很少見你帶同伴來這里。”

恩斯特側過身，伸出手搭在阿斯特蕾婭的肩膀上。

“教長，這是我的…私生女。”

“她叫阿斯特蕾婭。過去，一直寄養在鄉下的親戚家。最近才回到我的身邊。”

“她性子很內向，怕生，不愛說話。希望您不要介意。”

邁克爾教長的臉上沒有流露出絲毫的驚訝或者鄙夷，反而充滿了更多的慈愛與憐惜。

“哦，可憐的孩子。”

他伸出干瘦的手，想要去摸一摸阿斯特蕾婭的頭，但手伸到一半，又怕嚇到她似的，停在了半空中。

“歡迎你來到主的殿堂，孩子。”

“在這里，并不分日耳曼人，希臘人，自主的，為奴的，或男或女。因為你們在父的眼里，都成為一了。”

“在神的光芒之下，眾生平等。世俗的身份，財富，血統，都如同塵埃，毫無意義。”

“在這里，沒有私生女，只有同樣需要被愛，也同樣值得被愛的迷途靈魂。”

“說吧，恩斯特。你今天來，不只是為了在我這里做一次遲到的懺悔吧。”

“是的，教長。我確實…需要您的幫助。”

他的語氣誠懇。

“您也看到了，阿斯特蕾婭這孩子…因為從小被寄養在鄉下，缺乏管教，耽誤了學業。她甚至…連很多字，都認不全。”

“知識，是神賜予人類最好的禮物。現在既然把她接了回來，我就想盡我所能的去彌補她。”

“我聽說，教會學校，也接受像她這樣錯過了年紀的孩子。所以我想懇請您，能否大發慈悲，讓她也來跟著孩子們一起學習讀書和寫字？”

“當然可以，這怎么能算是懇請呢？”

“主的殿堂，永遠向所有渴望知識和光明的靈魂敞開。”

“主曾對他的門徒們說：讓小孩子到我這里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這樣的人。”

“阿斯特蕾婭，孩子。你的年紀雖然不同，但你的靈魂，在主的眼中，就和那些孩子一樣純潔無瑕。知識的大門，理應為你敞開。”

“你放心吧，恩斯特。這件事，我會親自安排妥當。”

“你就可以讓她隨時過來。”

邁克爾教長走到辦公室門口，對著外面，輕聲的呼喚了一句。

“莉莉安修女，請你進來一下。”

很快，一個穿著樸素的黑色修女服，臉上帶著和善微笑的中年修女走了進來。

“教長。”她恭敬的行禮。

“這位是阿斯特蕾婭小姐，她今天會在我們這里做客。”邁克爾教長指了指還站在原地的阿斯特蕾婭，溫和的吩咐道。

“麻煩你帶她在教堂里四處走一走，熟悉一下環境。”

“好的，教長。”莉莉安修女微笑著，向阿斯特蕾婭伸出了手，“來吧，孩子。”

阿斯特蕾婭遲疑了一下，跟著修女走了出去。

莉莉安修女很有耐心的帶著阿斯特蕾婭，參觀了教堂的每一個角落。

她們穿過了安靜的回廊，也經過了那個傳出朗朗讀書聲的小學校。

就在她們準備前往下一個地方時，阿斯特蕾婭，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修女察覺到了，也跟著停下，回頭溫和的問。

“怎么了，孩子？”

阿斯特蕾婭沒有說話。她只是抬起手指，指向了回廊盡頭，一扇通往外面的小小拱門。

從那扇門里，可以看到一片陽光和幾抹鮮艷的玫瑰紅色。

“我想…去那里。”

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

“…那里，很安靜。”

“當然可以。”莉莉安修女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欣慰的笑容。

修女沒有再打擾她，只是安靜的退了出去。

阿斯特蕾婭一個人，站在這個充滿了花香和陽光的，寧靜的花園里。

她看著眼前的玫瑰，看著天上的白云，看著飛舞的蝴蝶。

她此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自由過。

也從未如此迷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