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歲在乙未，八月十五。

長安城的天剛蒙蒙亮時，東市的胡商就已支起了攤子，波斯人的琉璃盞在晨露里泛著冷光，粟特人的香料鋪飄出安息茴香與乳香的混氣，穿綠袍的小吏提著竹籃匆匆走過，籃里是剛從城南樊川摘下的青核桃與紫石榴——今日是中秋，長安人要在月下擺“團圓果“，這些帶著晨露的鮮果最是金貴。

馬車車輪壓在青石板路上，吱嘎的聲音打破著黎明的平靜，里面坐著的正是李倓和廣平王李俶。

“三郎，你的病好些了嗎？要不要我再同阿爺說說，讓太醫再給你來看看。”李俶看著李倓還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不由得擔心起來，兩人雖然不是同一個母親，但這么多年來一起被困在百孫院，性子又是合得來，感情自然比其他兄弟親密很多。

“阿兄，我無礙。”李倓搖頭，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多謝阿兄關心，我這身體就是虛弱一些，并不礙事，不必在勞煩阿爺了。”

至于他為何會和李俶同乘一輛馬車，李倓覺得大概是李亨不放心自己，怕自己再來一次“大膽諫言”，以至于連累全家下了大獄，所以派李俶這個穩重的長子來看著，美其名曰“照顧兄弟”。

今日是中秋節，長安一年一度的盛典節日，在李隆基的加持下，中秋節已經成了長安最盛大的節日，而這一天，李倓這樣皇室子孫也是最忙碌的。

他們需要在天剛亮的時候就收拾好自己，然后乘坐宮里派來的馬車先去皇祠祖廟祭祀祖宗，玄宗稱之為與先祖同享中秋喜悅，然后前往大明宮去向圣人請安問候，這個過程就比較漫長了，要排隊挨個的上去請安問候，先是皇子，太子除外，嫡子最先，長幼排序，接著是庶子，也是以長幼排序，再就是皇孫，一樣的排序流程。

圣人結束就到皇后，不過不需要一個個的，而是皇子們一起請一次安，皇孫們請一次安，在沒有皇后的情況下就需要向皇帝指定的妃子請安，這種情況下自然就是楊貴妃了，一般情況下楊貴妃都是和李隆基在一起膩歪著的，所以更省事了，皇后這個流程就直接免了。(以上純屬虛構)

而此刻，李倓就走到了這個流程，要去大明宮正殿向玄宗請安問好。

馬車來到大明宮正門，李倓向車窗外瞥了一眼，今日的禁軍數量是平常的三倍，很明顯玄宗是怕有人在這天搞事情。

“三郎，下車吧。”李俶開口說道，探出手扶著李倓下馬車，不得不說，李俶這大哥做的還真沒什么毛病。

李倓抖落抖落衣袍，目光開始四處打量，祭祖的時候位置都是安排好的，先后次序，分批進入，李倓想看看這些李隆基的皇子皇孫都看不了，最多就看到幾個撅著的屁股。

“三郎，別亂看。”李俶拉了李倓一把提醒道。

“知道了。”李倓點頭，伸手指向前頭的幾輛馬車，“阿兄，那就是壽王叔父和咸宜公主姑母？”

李俶一陣無語，知道了你還指，指也就算了，還偏挑那些不好惹的指，那咸宜公主可以說是玄宗皇帝最寵愛的公主，壽王李瑁也是頗得恩寵，雖然是因為他們是死去的武惠妃的子女，但沒辦法，親媽就是有實力，死了也能庇佑自己的子女。

他連忙按下李倓的手，無奈開口，聲音帶著些哀求，“三郎，別亂指了，咱們低調些，別惹事好吧。”

剛說完，那邊背著身的咸宜公主像是背后張眼睛了一樣竟然轉身向兩人這里看來，嚇得李俶連忙拉著李倓背身扭頭看向別處，裝作很忙的樣子。

咸宜公主看了看，目光在李俶和李倓兩人身上掃過，又看向別處，皺了皺眉頭。

“看什么呢？”李瑁注意到咸宜公主的目光和輕皺的眉頭，不解的問道。

“感覺……”咸宜公主面帶不悅，欲言又止，“算了，不想了，阿兄，咱們進去向父皇請安吧。”

“嗯。”咸宜公主一提起李隆基，李瑁的表情就怪怪的，有些不自在。

這對親兄妹在內侍們的擁簇下一起向正殿走去，而另一邊的一對難兄難弟才敢抬頭。

李俶拍了拍胸口，嚇出了一頭冷汗，“嚇死我了。”

“阿兄，你至于嗎？”李倓十分得有萬分不解，堂堂太子的長子，就算太子再勢弱也不用怕成這樣吧，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至于嗎？當然至于。”李俶陷入了一段不好的回憶，輕聲如同耳語的向李倓訴苦道，“你病重那天，我原本告假想去給三郎你買點好吃的好玩的，可不巧我在街上碰到咸宜公主姑母，那街道本來就不寬敞，我已然極力避讓，留出中間通行位置給她，可還是被她說不尊姑母，不避尊駕，給阿兄我罵慘了。”

“啊？”李倓聽完直接驚了，一個公主敢當眾訓斥痛罵王爵之尊，可再一想雙方的處境，他倒覺得挺合理的。

而且李俶還是因為自己挨罵的，聽著讓李倓一陣內疚，所以他決定等以后就把咸宜公主送去她前楊姓嫂子的道館里去當道姑。

兩人進來，和其他皇子皇孫一樣站在大殿外等候，李倓眼睛一掃，著實有點震驚，這大殿外站著的人差不多近百人，包括皇子皇孫還有公主，若是再加上早夭和病故的子嗣，這數量怕是得一百二了。

第一個進去的就是壽王李瑁和咸宜公主，這倆兄妹是玄宗特地準許越過除太子之外的其他皇子先拜安的，他們進來時，太子李亨就站在大殿內皇帝的左側身三步遠的位置，雖然玄宗不太喜歡，但李亨也是貴為儲君，這種時候可以不用等在外面。

就在里面開始的時候，李倓的目光中卻出現了楊貴妃的身影，看著樣子卻不是向正殿來的。

“她不應該在里面嗎？”李倓疑惑，可下一秒他就理解了，若是楊貴妃在正殿那可就太尷尬了。

想象一下，壽王李瑁跪拜請安，看著李隆基叫阿爺，然后再看著楊貴妃叫阿娘，前妻變小媽，這誰受得了你說。

與其這么尷尬，倒不如楊貴妃直接不出現，這也是李瑁和李隆基默認的，只要三人別一起出現，一切都好說。

兩人結束，玄宗賞賜了不少好東西，只送不收，這待遇可是眾多子嗣中獨一份的，緊接著被請到它處游玩，宮殿和花園那么多，愛去哪去哪，只要現在別在大明宮就行。

他們前腳剛走，后腳楊玉環就被玄宗派人請了回來，李倓只能說這操作太6了。

過了好一會，等到他的時候，一進來，就感覺大殿都安靜下來了，四道注視的目光齊齊的落在他的身上。

李亨看著這情景，比李倓這個當事人還要緊張。

而李倓卻顯得絲毫不慌，他余光向高坐在上的李隆基飄過去，這是他第一次以當事人的視角這么近距離的看這位大唐的玄宗皇帝。

“孫兒李倓，恭皇祖父圣躬安，今日特帶來一份禮物，向皇祖父請罪，請皇祖父寬恕孫兒那日宴會口出狂言之罪。”

李倓說完，便將一個木制的盒子舉雙手奉上，來拿這個盒子的是高力士，他打開盒子，只看到里面是一把胡琴。

“皇祖父，這是孫兒親手為您制作的胡琴，上面還有道家天師親自刻寫的千秋萬代祝福篇，希望皇祖父喜歡。”

“大家，是把好胡琴。”高力士取出胡琴，向玄宗展示了一番，“看來建寧王確實用心了，知道那日惹了大家不悅，如今用心彌補也不算晚。”

高力士說完，李倓抬眼看向玄宗，在他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有獨屬帝王的威嚴，他的目光在高力士和李倓的身上掃過，隨后開口說道：“知錯就好，須知國之大事，并非你一言而為之，退下吧。”玄宗開口，揮手讓高力士把胡琴呈上來。

大殿外，李倓剛出來就被李俶一把拽了過去，神情急迫，“三郎，皇祖父怎么說，可有寬恕你那日的罪過？”

“嗯……應該是沒事了。”李倓想著，玄宗皇帝既然收下了自己的禮物，應該是原諒那日在宴會上的狂言妄語了。

聽到李倓說沒事，李俶著實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這件事可算是過去了，不然我和阿爺每日都要提心吊膽。”

李倓沉吟，很想說阿爺每日提心吊膽好像不是因為這件事，他和李亨所做的事情，李俶是不知道的，這是他特意通過李泌對李亨交代的。

皇子公主們結束請安后就是朝中的重臣和王公貴族之人向玄宗請安，最先來的就是楊國忠，作為當朝右相，又是玄宗最寵信的大臣，名列第一倒是沒什么問題的。

伴隨著楊國忠進去，不一會就傳來了內侍省的小黃門聲音，“圣人賜右相大人上等墨寶一副，名畫三卷，西域絲綢十匹，金銀器具百件，突厥良馬兩匹……”

大臣王公們請安覲見，玄宗皇帝會賞賜一些財物珠寶，數額不等，有的人有錢就多賞賜點，看著沒啥錢的就少賞賜點，其實能面見玄宗請安的就沒有窮的，所有基本上每個人玄宗都會賞賜很多東西。

到了這，要是夸玄宗大度仁愛那你就錯了，中秋佳節，重頭戲都是在傍晚的宴會上，若真的要賞賜重臣在宴會上豈不是更好。

所以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賞賜呢，其實是為了晚上好收禮。

白天的時候皇帝陛下賞賜了你那么多好東西，你晚上肯定會“自愿”的會皇帝回禮吧，既然要回禮，送給皇帝陛下的中秋禮物總不能比白天皇帝賜給你東西少吧，禮物要是少了，那你九族肯定也會少了，畢竟在如今的朝廷當官，沒有一個是干干凈凈的，想抓你點毛病給你穿個小鞋豈不容易的很。

楊國忠是笑著走出來的，別的大臣或許會因為回禮太多而難過，他可不會，因為這個陰損的斂財辦法就是他想出來呈給玄宗皇帝的。

作為當朝右相，又是自己提出來的，自然是要做做樣子，上行下效的才能實施下去，等宴會結束了他這部分玄宗會私下退還給他，而且還會賞賜他不少。

楊國忠剛從正殿出來，一個長相丑陋，體態肥胖的蠻子便迎面走來，兩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

“東平王來的很早啊。”楊國忠皮笑肉不笑的主動開口道。

“哪有右相早。”安祿山隨口回了一句，便向正殿走去。

“三郎。”一旁，李俶拉了拉李倓的衣袖，想了想似乎不太放心直接就拽著衣袖不撒手了。

李倓有點無語，“阿兄，我不會沖動的，那日單純酒后失言了。”

李俶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阿兄信你，但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拉著點放心。”

對此，李倓也沒辦法了。

安祿山拖著自己將近兩百斤的軀體有些吃力的向正殿走去。

遠遠的看著殿中依偎的兩人，弓著身子小步跑到近前。

“孩兒拜見母親，拜見父親陛下。”

安祿山先是對著楊貴妃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動作之犀利，語言之甜蜜，著實讓人驚掉下巴。

安祿山不失為一個能屈能伸的人才，正史記載，安祿山此前就通過“認養”獲得唐玄宗的許可，認其為父親，認楊貴妃也母親，而且每次入宮先拜見楊貴妃，再拜唐玄宗，理由是“胡人先母而后父”，這種操作也正迎合了玄宗對楊貴妃的寵愛。

李隆基看著安祿山笨拙滑稽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胡兒快起來吧。”楊貴妃也是忍俊不禁道。

“來啊，賜座。”李隆基看著安祿山氣喘吁吁的模樣，讓人搬來一把專門為他準備的加大加厚版的胡凳。

“謝父皇陛下賜座。”安祿山剛坐下，就忍不住的流出了眼淚，說哭就哭也是一種實力。

“胡兒何故哭泣？”楊貴妃開口問道。

“回母親，胡兒怕以后再也見不到母親，胡兒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差，唯恐哪一天就病死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