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誠，這個問題的答案，不能喝水來聽。”

蕭何走到一旁的角落，從一個行囊中摸出一個小巧的皮質酒袋，又取來兩只干凈的陶碗。

澄黃如琥珀色的酒液注入碗中，一股醇厚而微澀的香氣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與竹簡上陳舊的墨香混雜在一起，竟有種奇妙的諧趣。

“這是我特意帶來的黍酒，本來是打算自己獨享的，現在正好拿來給這故事佐酒。”

蕭何將一碗酒推至林檎面前，自己則端起另一碗，輕輕啜了一口，回味片刻后開口道：

“在回答為何不前往咸陽之前，我且問你，你覺得這大秦如今究竟是何模樣？”

林檎想了想，謹慎地回答道：

“威遍四海，法令如山。

這樣秦朝自然是一頭吞噬六國，建立不世之功的巨獸。”

“說得好，是一頭巨獸。”

蕭何點了點頭。

“可再威風凜凜的巨獸，如果失卻了曾經堅持的理念，也就不過是一具空有其表的行尸走肉罷了。”

他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一絲追憶往昔的悵然。

“我為秦吏多年，見的案牘說不定比你見過的竹子都多。

我曾以為，只要律法足夠嚴明，秩序足夠嚴謹，這天下便可長治久安。”

“可有些事情，我看得越多，心中便越覺發涼。”蕭何的聲音里透出一股寒意。

“律法可以度量田畝獎懲，卻度量不了人心。

它可以簡單的將人劃為良人與刑徒，卻無法分清何為善，何為惡。

我看到一個老農只因雨天誤了工期，便要面臨與死罪無異的懲罰。

我看到無數的家庭為了那沉重的賦稅不得不賣兒鬻女，最終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

“這樣的巨獸固然強大，可你覺得當它失卻了某些不可持續的心氣，它還能繼續奔跑下去嗎？”

蕭何一飲而盡碗中酒，微微咳嗆下看不清他如今的表情。

只是語氣卻愈發鏗鏘有力，仿佛在陳述某種刻在竹簡中的事實。

“我早已看到了它的結局，所以我為何要積極的尋求一個更高的位置？那不過是陪葬罷了。”

林檎靜靜地聽著，心中不免發散了開來。

蕭何所見的，是后世史家總結而出秦朝崩潰的根本原因：

由僵化的制度上與對人性的漠視而造就的觸底反彈。

因為感同身受，所以預測精準。

“那你為何......又選擇了沛公？”林檎追問道。

現在好不容易有這等機會從這等人物口中得到第一手的故事，少說也得為自己的期末作業找點素材才行。

蕭何那張素來嚴謹的臉上，在聽見問題后居然浮現出一絲難得的，近乎于追憶的柔和。

“子誠，你覺得沛公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習慣性的反問了一個問題。

“沛公仁而愛人，有古王者之風，自然能成大事。”

林檎回答道，這是史書上的評價，也是他親身感受到的在劉邦身上最濃烈的人格特質。

“這只是其一。”

蕭何又抿了一口酒漿，糾正道：

“沛公與那些嘯聚山林里的豪杰游俠最大的不同，在于他眼中之所見不只是自己的兄弟，而是其他人。”

“是那些在田里刨食的農夫，是那些在市集里叫賣的小販，是那些被秦法壓得喘不過氣的，活生生的人。”

他轉向林檎，目光灼灼地看著他：

“我追隨沛公，是想看一看這樣的一個家伙，究竟能將這個行將崩壞的世道帶向何方。

而我之所求，是想為這個天下重新立起一套規矩，一套能讓百姓安居樂業的規矩。

我希望能親手制定它，完善它，看著它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

蕭何笑著，仿佛在介紹自己的孩子那樣，對眼前的年輕人述說著自己的理想。

在林檎眼前的，是一個超越了時代局限的靈魂，一個真正心懷天下蒼生的政治家。

“所以，”蕭何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他舉起碗，注滿酒液說道。

“我今日來此，既是為沛公取這碭郡之根基，也是為我心中的那個未來來打下第一塊基石。”

言語間，竟是同時照顧了林檎的雙關疑問。

林檎同樣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辛辣的酒液劃過喉嚨，好似點燃了胸中的一團火。

林檎看著眼前這位在后世史書中以“功最多，事皆第一”而著稱的漢初第一相國。

在蕭何那好似永遠淡然的面容之下，他終于看到了內里那顆澄澈的赤子之心。

那是一顆在看透了世事腐朽之后，依舊愿意相信人性中那點微末光亮的，勇敢的心。

兩人相視一笑，默默地轉身，繼續投入到那浩如煙海的文牘之中。

酒喝完了，故事也聽完了，是時候繼續加班了。

這是獨屬于社畜間的，無言的默契。

第二日，當劉邦揉著因宿醉而陣痛的腦袋，打著哈欠從某個豪右所贈美姬溫軟的床榻上起身時。

在林檎因早八生物鐘而準時驚醒，不得不起身打水洗漱時。

當項羽在演武場前剛行完了一套武藝練習，正準備從仆役捧著的盆中稍做梳洗時。

一股刺骨的寒風，隨著一騎從北方亡命奔來的信使，瞬間吹散了這座城市所籠罩的十分暖意。

那信使的甲胄上凝固著暗黑色的血跡，嘴唇干裂，眼中布滿了血絲與絕望。

他甚至來不及通報，便一頭栽倒在郡守府的門前，用盡最后的力氣，發出了一聲凄厲的嘶吼：

“魏........魏國亡了！”

這等消息自然沒有被掩蓋的絲毫可能，順著耳目間的口口相傳，整座城市便很快得知了一件事：

就在千里之外，秦國少府章邯在擊破陳勝后兵鋒直至魏國國都臨濟，并連同來援的齊軍一同破之！

不多時，更詳細的軍情便一條接一條的傳來，帶著令人窒息的血腥意味。

“報——！魏王魏咎被困孤城，糧草斷絕，外無援兵，已向章邯請降！”

“報——！魏王魏咎為保全城軍民，以自身性命換取秦軍不屠城之諾，于城頭自焚殉國！”

簡短的消息，卻勾勒出了一幅慘烈的畫面。

君主以身殉國，即便在往前數的春秋戰國歷史中，也是可歌可泣的一筆。

碭郡的人們突然驚覺，那個被他們視為土雞瓦狗的秦軍。

原來在章邯的統帥下，竟能爆發出如此恐怖的戰力！

此刻的秦朝就像一頭垂垂老矣，卻被徹底激怒的巨獸，用敵人的血肉展示出自己仍然鋒利的獠牙。

所有人的心中不免涌現出一個致命的問題：

在這頭巨獸徹底倒下之前，它究竟還能帶著多少人一同陪葬。

或者說，它還真的會被擊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