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蜃樓(1)
- 世界最具故事性的中篇小說3(震撼心靈閱讀之旅經典文庫)
- 《閱讀文庫》編委會主編
- 5551字
- 2015-03-30 09:02:38
——郁達夫
一
十二月初旬的一天晴暖的午后,滬杭特別快車誤了鐘頭,直到兩點多鐘,才到杭州城站。這時候節季雖則已經進了寒冬,但江南一帶的天氣,還依舊是晴和可愛,所以從車站西邊的柵門里走下來的許多旅客中間,有一位仿佛新自北方來的,服飾穿得很濃厚的中年紳士竟惹起了一般人的注意。他的身材瘦而且高,面貌清癯,頭上帶著海龍皮帽,半開半扣地披在身上的,是一件獺皮圓領的藏青大氅,隨著了許多小商人,閑惰階級的婦女男子下了車,走下天橋,走出柵門的時候,他的皮帽皮衣,就招引了一群車夫和旅宿的接客者把他團團地圍住。他操的是北方口音,右手提著一個黃色大皮筐,皮筐的面上底上,貼著許多張的外國輪船公司和旅館的招紙,一見就可以知道他是經過海陸幾千里路來的。
他立在車站前面的空地上,受了這一群人的包圍,幾乎一時決不定主意,究竟去投哪一家旅館好,舉起左手來遮住陽光,向四面了望了一周,他才叫一位立在他右側的車夫,拉他上西湖邊上去。
正是午后杭州市民上幣的時候,街上來往的行人很多很雜,他躺在車上,行過薦橋大街,心里盡在替車夫擔憂,怕沖倒了那些和平懶弱的居民。斜西的太陽,曬得利害,天上也沒有云翳,車正過青年會附近的一塊地方,他覺得太暖了,隨把大氅的紐扣解開,承受著自西北湖面上吹來的微風。
經過了浣紗路,要往西走向湖面上去了,車夫就問他究竟想上哪家旅館去?他遲疑了一會,便反問車夫,哪一家旅館最好?車夫告訴他說:
“頂大的旅館是西湖飯店和新新旅館。”
“這兩家旅館中間,算哪一家好些?”
“西湖飯店不過是新開咯,兩家的價錢,是差不多的。”
“那么就上西湖飯店去吧!”
在飯店門前下了車,他看看門外掛在那里的旅客一覽表,知道這飯店里現在居停的客人并不多。他的孤寂的面上,不知不覺竟流露了一種很滿足的表情出來。被招待進去,在一間靠西邊對湖面開窗的房間里住下之后,茶房就拿了一張旅人單來叫他填寫,他拿起那張單子,匆匆看了一遍,提起筆來便順手把他的姓名籍貫年齡職業等寫下了。陳逸群,北京,年三十歲,自上海來,為養病,職業無。茶房拿了出去,走不上幾步,他忽而若有所思地皺眉想了一想,就立刻叫他回來,告訴他說:
“我這一回是來西湖養病的,若把名字寫出去,怕有朋友來找我,麻煩不過,最好請你別把名字寫在一覽表上,知道么?”他說話的神氣雖則很柔和,但當他說話時候的態度,卻很有威嚴,所以茶房只答應了一聲“是”就出去了。
洗了手臉,喝了幾口茶,他把西面的窗子打開,隨著和風映進來的,是午后陽光里的西湖山水。西北南三面,回環著一帶的青山,山上有一點一叢的別墅禪林,很靜寂,很明顯的綴在那里。山下的樹林,木葉還沒有脫盡,在淺淡之中,就寫出了一片江南的冬景。長堤一道,橫界在湖心,堤前的矮樹,村里的環橋,都同月下似的隱隱約約薄印在波頭蕩漾。湖面上有幾只散漫的小艇,在那里慢慢地游行。近旁沿著湖塍,緊排著許多大小的游湖船只,大約是因為一年將盡了,游客蕭條,幾個劃船者,拖長了顏面,仿佛都只在太陽光里,作懶噪的閑談。他獨自一個,懶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就回到床前的桌子上來,把他帶來的皮筐打開來檢點東西了。
皮筐里除平常更換的衣服之外,還有幾冊洋書,斜夾在帕拉多耳和牙膏牙刷等雜品的中間。他把一件天青的駱駝毛的棉袍拿出來換上,就把脫下來的大學和黑羔皮的袍子,掛入東邊靠墻的著衣鏡柜里去,回頭來又將房里桌上床上的東西整理了一下,拿了一本紅色皮面的洋書,走向西邊窗口坐下,正想開始閱讀的時候,短促的冬日,已經貼近天竺山后的高峰,湖上的景物,也都帶起日暮的濃紫色來了。
二
是上弦新月半規未滿的時候,湖濱路上的行人車輛,在這黃昏影里,早已零落得同深宵一樣,隔一條路的馬路兩旁,因為有幾家戲園酒館的原因,電燈光下,倒還呈著些許活氣。市民來往的雜喚聲,車鈴聲,間或聽得出來的汽車聲,混合在一處,仿佛在替杭州市民的無抵抗、不自覺的態度代鳴不平的樣子。
陳逸群一個人踏著黃昏的月影,走出旅館來,在馬路上走了一回,覺得肚子有點饑餓了,就走上一條橫路里的酒家去吃夜飯。
一入酒店,他就聞著了一種油炸魚肉和陳酒的香味。自從得病以來,煙酒是應該戒絕的,但他的素來的輕生的僻性,總不能使他安然接受這醫生的告誡,所以一經坐定,他就命伙計燙了一斤陳酒。當他一個人在慢慢獨酌的中間,他的瘦削的面上,漸漸地帶起紅色來了。他舉起潮潤的兩只大眼,呆呆向街心空處看了一陣,眉頭鎖緊,唉的嘆了一口氣,忽而面上籠罩了一層憤怒的形容。他仿佛是在回憶什么傷心的事跡,提起拳頭,向街心擎了一擎,就“咚”的打向桌子上來。這時候幸虧伙計不在,身旁的幾張桌子上,也沒有人在吃飯,向四面一看,他倒自家覺得好笑了起來。在這回憶里停留不久,他平時的冷淡的枯寂的表情,又回上他的臉來了。
一個人在異鄉的酒店里的獨酌,終是無聊之至,他把那一斤陳酒喝完,吃了半碗多飯,就慢慢地步出店來,在馬路上繞了幾個圈,無情無緒地走上湖濱的堤路;月亮已高掛在正空的頭上,湖上只蒙著一層凄冷的銀紗。遠遠的幣聲,仿佛在嘲弄這天涯的孤客,湖濱的沉寂,湖上的空明,都變了鉛鐵,重重疊疊壓上他的心來。
他搖了幾搖頭,嘆了幾口氣,似乎再也不能忍耐了,就咬緊了上下的嘴唇,放大了腳步,帶怒似的奔回到旅館中去。
這一種孤獨的悲懷,本來是寫在他的面上,態度上,服飾上的,不過今宵酒后,他的悲感似乎比平時更深了。一迸旅館,叫茶房打開了門窗,他臉也不洗一把,茶也不喝一口,就和衣橫倒在床上,吁吁地很急促地在那里吐氣。茶房在房里遲疑了一陣,很想和他說話,但見了他這一種情形,也不敢作聲,就慢慢地退出門外去了。
他的眼睛緊緊地閉著,然而從這兩條密縫里偷漏出了幾行熱淚。他不知躺了多久,忽而把眼睛張開了。桌上兩尺高的空處,有一盞紅玻璃罩的電燈在那里照他的孤獨。
西邊窗里吹進了一陣寒風,電燈搖了一搖,他也覺得有點冷了,就立起身來,走向西面的窗口去。沒有把窗關上之前,他又伸長脖子,向湖面凝望了一回。他的視線掃回窗下的時候,忽而看見了兩乘人力車在馬路上向北的奔跑,前面車上坐著一位年輕的婦人,后面車上,仿佛坐著一個男子。他的視線,在月光里默送了他們一程,把窗關上,回轉身來見了房里的冷灰灰的桌椅,東面墻下的衣櫥,和一張白潔的空床,他的客感愈深,他的呼吸也愈急促了。
背了兩手,俯伏了頭,在房里走來走去的繞了半天,他忽而舉起頭來,向他的那只黃皮篋默視了幾分鐘。他的兩眼忽而放起光來了,把身體一跳,就很急速地將那皮篋打開,從蓋子的夾袋里,取出了幾封信來。這幾封信的內容大小,都是一樣,發信人分明是一個人,而且信封都已污損了;他翻了一封出來展讀的,封面上寫著“錦州大本營呈陳參謀,名內具”的幾個字,字跡纖麗。誰也認得出是女子的手筆。
逸群吾友:
得你出京的信,是在陳家席上。你何以去得這樣匆忙?連我這里字條兒也不來一個,你難道在怪我么?和你相交兩載,自問待你也沒有什么錯處,你何以這一次的出京,竟這樣的不念舊交,不使人知道呢?
你若知道我那一天在陳家席上的失神的態度,回來后的心里的怨憤不安,天天早晨的盼望你的來信和新聞紙的焦躁,恨不得生出兩翼翅膀,飛到關外來和你們共同奮戰的熱情,那么我想你一定要向郭軍長告個短假,假一駕飛機回到北京來和我說明白你心中堆積在那里的牢騷了。
胡子們的兇暴,奉軍的罪惡,是誰也應該聲討的,你和陳家伯伯的參與反戈的計劃,我在事前也已經知道,然而平時那樣柔順的你,對我是那樣忠誠的你,何以這一回的出京,竟秘而不宣,不使我預先知道呢?
天天報上,只載著你們的捷訊。今早接陳家伯伯從高梁宿打來的電報,知道兩三日內,大本營可移往錦州,陳家的家人送冬衣用具北來,我也托他帶這一封信去,教他親交給你。
天氣寒冷,野營露宿,軍隊里的生活,你如何過得慣?
肉汁味精,及其他用品一包,是好幾天前在哈達門里那家你我常去的洋行里買就的,還有新到的兩本小說,也是在他們那里買得的。
這幾天京津間謠傳特甚,北京也大不安,陳家的老家人是附著國際車出去的,不曉得這封信要什么時候才能到你那里?
心里有千言萬語,想寫又寫不出。昨天一天飯也沒有吃,晚上曾做了許多惡夢。
我只希望你們直搗沈陽,快回北京來再定大局。
有人來催了,就此擱筆,只希望你們,只希望你早早戰勝了回來。
詒孫上
他在電燈底下讀了一遍,就把信紙拿上嘴上去,閉了兩眼深深地吻了半大。又把這幾封信狠命的向胸前一壓,仿佛是在緊抱著什么東西似的,但他再張開眼睛來看的時候,電燈光里照出來的四面的陳設,仍舊是一間客店的空房。
三
早晨醒來的時候,朝南的廊下,已經曬遍了可愛的日光。他開窗看看湖面,晴空下的山水,卻是格外的和平,格外的柔嫩,一瞬間回想起昨天晚上酒后的神情,仿佛是一場惡夢。他呆呆的向窗外看了好久,叫茶房來倒上臉水,梳洗之后,又把平時的那一種冷淡的心境恢復了。喝了幾口茶,吃了一點點心,他就托茶房為他雇一只艇子去游湖。等了半天,劃船的來了,他問明了路徑,說定了游湖的次序,便跟了那半老的船戶,走下樓來。
戶外的陽光,溟蒙和暖,簡直把天氣烘得同春天一樣。沿湖的馬路上,也有些車輛行人,在那里點綴這故都的殘臘。堤下的連續的湖船,前后銜接,緊排著在等待游人;許多船戶,游散在湖岸的近旁,此地一群,那邊一隊的在爭搶買賣。遠處有一位老婦人,且在高聲叫搭客,說是要開往岳墳去的。
逸群跟了那中年船戶,往南迎陽光走上埠頭去,路上就遇了幾次的搶買賣的襲擊。他坐上船后,往西南搖動開去。將喧嚷的城市,丟在背后,看看四圍的山色,看看清淡的天空,看看水邊的寂靜的人家,覺得自家的身體,已經是離開了現實世界了。幾禮拜前的馬背上的生活,炮彈的鳴聲,敵軍的反攻,變裝的逃亡,到大連后才看見的自家的死報,在上海驟發的疾病等等,當這樣晴快的早晨,又于這樣和平的環境之中回憶起來,好像是很遠很遠,一直是幾年前頭的事情。他一時把雜念摒除,靜聽了一忽船的劃子擊水的清音。回頭來向東北一望,靈奇的保倜塔,直插在晴天暖日的中間,第一就映入了他的眼簾。此外又見了一層葛嶺的山影和幾叢沿岸的洋樓。
大約是因為年關近了,游湖的人不多的原因,他在白云庵門口上了岸,踏著苔封的石砌路進去,一直到了月下老人的祠前,終沒有一個管庵的人出來招呼他。向祠的前后看了一遍。他想找出簽筒來求一張簽的,但找了半天,簽詩簽筒終于找不出來。向那玻璃架里的柔和的老人像呆著了幾分鐘,他忽而想起了北京的詒孫和詒孫的男人。
“唉!這一條紅線,你總拉不成了吧!”這樣的在心里轉了一下,他忽覺得四邊的靜默,可怕得很。那老人像也好像變了臉色,本來是在作微笑的老人,仿佛是搖起頭來了。他急忙回轉了身子,一邊尋向原路走回船來,一邊心里也在責備自家:
“詒孫不是已經結了婚了么?”
“詒孫的男人不是我的朋友么?”
“她不是答應我永久做她的朋友的么?”
“不該不該,真正不該!”
下了船,劃向三潭印月去的途中,他的沉思的連續,還沒有打斷。生來是沉默的他,臉上的表情就有點冷然使人畏敬的地方,所以船戶屢次想和他講話,終于空咯了一聲就完了事。他一路默坐在船上,不是聽風聽水,盡量地吸收湖上的煙霞,就在沉思默考,想他兩年來和詒孫的關系。總而言之,詒孫還可以算得是一個理想的女子。她的活潑的精神,處處在她的動作上流露出來。對一般男人的體貼和細密,同時又不忘記她自己的主張。對于什么人,她都知道她所應取的最適當最柔美的態度。種種日常的嗜好,起居的服飾,她也知道如何的能夠使她的周圍的人,都不知不覺的為她所吸引。若硬要尋她的不是,那只有她的太想贏得各異性者的好感這一點。并不是逸群一個人的嫉妒,實在她對于一般男子,未免太泛愛了。善意的解釋起來,這也許是她的美德,不過無論如何,由謹嚴的陳逸群看來,這終是女人的一個極大的危險。他想起了五六個月前頭,在北戴河的月下和她兩人的散步,那一天晚上的緊緊的握手,但是自北戴河回來以后,他只覺得她對于她自己的男人太情熱了。女人竭忠誠于自家的男人,本來是最善的行為,就是他在冷靜的時候,也只在禱祝她們夫婦的和好,他自家可以老在她們家庭里做一個常客,可是她當他的面前,對于她男人和其他各人所表示的種種愛熱的動作,由抱了偏見的他看來,終于是對他的一種侮辱。這一次的從軍的決心,出京前的幾天的苦悶,和陸續接到她的信后的一種后悔之情,又在他的心中復活起來。他和昨天晚上在酒店里的時候一樣,又捏起拳頭來向船沿上狠命的打了一下。
“船戶!你怎么不出點氣力劃一劃呀?劃了這么半天,怎么三潭印月都還沒有到?”
他帶怒聲的問了,船戶倒被他駭了一跳。
“先生!您不要太性急了,前面不就是三潭印月的南堤了么?”
他仰起頭來看看,果然前面去船不遠,有一道環堤和許多髡柳掩映在水上。太陽也將當午了,三潭印月的亭臺里,寂然聽不見什么人的聲音,他仰天探望了一回,微微的嘆了一口氣,心里想了一想,“啊,這悠久的長空,這和平的冬日!”不知不覺地又回復了他平時的安逸的心情。船到了堤前的石階邊上,他吩咐船戶把空船劃到后面去等,就很舒徐地走上石欄橋去,看池里的假山碑石去了。
四
在三潭印月吃了一點點心,又坐船到岳廟前杏花村的時候,太陽早已西斜,他覺得很饑餓了。吃了幾碗酒菜,命船戶也吃了一個醉飽,他一個人就慢慢的踏出店門,走向西泠橋去。畢竟是殘冬的十二月,一路上遇著的,只是幾個挑年貨的鄉下人,平時的那些少年男女,一個也沒有見到。踏著自家的影子,打鳧山別墅門前過去,他看見一湖湖水斜映著陽光,顏色是青紫的。東南岸的紫陽山城隍山上,有一層金黃的浮彩罩著,近山頂的天空里,淡拖著一抹黃白的行云。湖中心也有幾只倦游歸去的湖船,然而因湖面之人,船影的渺小,并且船里坐著的游客的不多,這日斜的午后,深深地給了他一個蕭條的印象。他走過了蘇小的墳亭,在西泠堤上楊柳樹的根前站了一忽,湖面的一帶青山,在幾處山坳深處,作起藍濃的顏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