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桓對劉基等人的反應有些意外,不過也很快就明白了。
這些古典時代的學者們,如果單純討論學問和思想,算是非常有道德的。
只要自己真的能以理服人,他們也樂意以師禮相待。
對于他們而言,這根本不是屈辱。
甚至遵從“達者為師”的先賢教誨,切實親身實現和體驗一次,會讓他們非常有成就感。
朱桓也非常配合,趕緊站起來,抬起雙手說:
“太史令,諸位,無需多禮,趕緊起來,我承受不起。
“正所謂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我只是將所知之事講出來與諸位探討。
“接下來還有其他的道理要講,是真正的行星運行之理。
“諸位趕緊起來,回到自己位子上吧。”
劉基帶頭站起來,對著朱桓又拱了拱手,然后才坐回到小凳子上去:
“公子謙遜至誠,實乃古之賢人也。
“請公子恕劉基無禮,確實還要請公子繼續賜教。”
劉基說到最后,還忍不住笑了笑,不知道是尷尬還是真的高興。
周圍的天文生們也發出了一陣哄笑:
“請公子繼續賜教。”
朱桓哈哈笑了笑:
“請諸位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接下來我們要把這些氣、理、象更準確的描繪出來。”
眾人恢復原位之后,朱桓開始講更加具體的東西。
依次說明慣性定律、重力加速度定律、作用與反作用定律。
以及萬有引力定律和開普勒三定律。
當然,所有定律都以“理”來稱呼,用“氣”來代指質量,用“象”來表述現象。
比如開普勒三定律,被朱桓稱為“星辰運行之理”其一、二、三。
用“基本引力定數”來稱呼通用引力常數,把定理中的相關公式都給他們列出來。
同時將萬有引力之理與星辰運行之理直接聯系起來。
說明無論是兩顆星辰之間乃至星球與太陽之間,還是地面上的一塊石頭與地球之間,都存在相同的基本運行規律。
說完這些“理”和公式之后,朱桓還給現場的天文生們安排了“作業”。
要求他們去想思考,如何在地面上驗證萬有引力的存在。
讓他們構思測量引力定數的方法,并去做嘗試把引力定數測量出來。
同時測量地球對表面物體的引力,然后用公式反算出地球氣數,乃至太陽氣數。
最后用星辰運行之理七三算出金木水火土五星的氣數。
在實際計算開始之前,為了以后得計算與研究,朱桓把新度量衡系統也定了下來。
也就是以地球周長的一萬萬分之一為一尺,可以稱為工尺或者天文尺。
要求所有天文生記錄下來,記錄與核算以新度量衡為準。
若要采用其他傳統度量衡,必須專門標注。
若是需要制作什么驗證工具,如果太史監不好完成的話,可以讓朱桓去找朱元璋相助。
朱桓說明和講解這些定律和公式,并給在此基礎上給天文生們安排作業的過程中,現場的所有人都慢慢陷入了茫然無措之中。
包括劉基在內,現場的大部分心中都冒出了一個念頭:
這些信息原來不是單純的設想,不是單純通過想象構建的世界觀,而是可以驗證的?
這些全都是已經確認的真實的氣與理嗎?
地球周長,是一萬萬所謂的工尺?此前所說地球“氣量數”難道也是真的?
能夠通過這些方法,計算出地球、太陽的氣量?
還有其他五星的氣量……
物與物之間,物與地球之間,地球與太陽之間,都有相同的運行之理?
這讓他們本能的陷入了沉思。
但是這個萬有引力,到底應該怎么驗證?平均引力又怎么測算?
所有人感覺無從下手。
而且聽朱桓這考試出題一般的語氣,他似乎本來就知道驗證的方法。
朱桓確實知道這些,只是做起來非常麻煩。
單純用數據驗證公式是否正確非常麻煩,想要自己重新推導計算公式就更加麻煩了。
朱桓剛剛帶著他們定了橢圓的定義,相關公式都要他們自己去發現。
這件事情真正的難點在哪里,他們都不一定真的清楚。
現場安靜了許久,都沒有人開口說話,朱桓這邊便主動開口鼓勵說:
“我知道這些事情很繁雜,但也是很有必要去做的。
“因為這就是真正天地萬物之理。
“算清了這些氣理之象,才能真正的知曉我們所居的天地形態。
“自然也能更好的完成歷法編撰。
“所以,這便是真正的格物之道,真正的明理之道。
“真正的為天地立心,為往圣繼絕學之道。
“為學者怎么能知難而退呢?”
朱桓幾句話把高帽子架到這里了,劉基也終于醒悟過來了,當即鄭重的拱手說:
“劉基遵命。”
其他官員和天文生也一起拱手領命:
“臣等遵命。”
朱桓輕輕頷首:
“今天就到這里吧,諸位可以去思考和計算了。
“有了成果當然要記錄下來,有什么疑問也要記錄下來一起討論。”
劉基等人再次拱手答應著:
“臣等遵命。”
朱桓已經意識到了,傳授這些知識的最佳方法,還是要往傳統儒學概念上靠。
就是要用舊瓶裝新酒。
就像黃道、赤道、虛空、宇宙這些概念,本來就是中國傳統天文學固有的概念。
只不過黃道的本來定義,是太陽在天球上運行的軌跡。
但是朱桓現在賦予了他們新的定義,把黃道改成了地球環繞太陽運行的軌道。
這不會馬上引起傳統學者的抵觸,因為中國古代學者本來就有舊瓶裝新舊的習慣。
他們本來就習慣通過“注經”來表達自己的觀點。
很多寫書的人,也經常故意留有想象空間,留給后人注解自己的余地。
朱桓現在重新給黃道下定義,劉基和天文生們都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反而覺得這個新注解很好。
因為這種新注解解決了很多復雜問題,特別是行星逆行。
其實西方也一樣,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家們,歐洲近代的科學家們,很多也有類似的經歷。
文藝復興到啟蒙時代之前,大量的文學藝術作品都是神學題材,大量基礎科學理論也是在神學的框架下誕生的。
比如說各種圣母畫像和雕像,各種圣經故事繪畫。
就算是日心說的早期研究,其實也有論證神到底在什么地方的想法。
很多后世認為的科學家,在當時其實可能都是虔誠的信徒,甚至是純粹的神學家。
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牛頓,不但可以算是個神學家,還是神學中異端。
但牛爵爺的情商也是極高,不但沒有被視為異端,反而在神學社會中取得了成功。
牛爵爺還能在正常發表著作的同時專門迫害宿敵。
其實引力概念并不是牛頓最先提出的,而是一個叫胡克的科學家最先做了總體上的闡述。
胡克還說明了物體若沒有受到外物影響,會保持勻速直線運動的觀念。
還闡述了物體距離越近,引力越大的觀點。
只不過胡克也誠實的陳述說明,他暫時沒有辦法確定這種變化的具體比例。而這個具體比例就是牛頓算出來的。
但是這個做了開拓性研究的胡克卻連一副畫像都沒有留下來,后世關于萬有引力的介紹也通常只提牛頓。
比較詳細的萬有引力的發現過程介紹中,可能會首先提到胡克的早期成果。
但也會因為沒有胡克的畫像可以直接引用,胡克的成果旁邊通常會直接出現牛頓的畫像。
因為介紹完胡克的成果,就會繼續說明牛頓的后續成果,而牛頓正好留下了很多畫像。
以至于牛頓的畫像經常出現在兩人的研究成果中間。
至于為什么會這樣,那就要問問英國皇家學會會長艾薩克·牛頓爵士,有沒有利用職務之便打擊報復競爭對手了。
布魯諾和伽利略被審判,關鍵原因還是情商遠不如牛爵爺。
牛頓要是來到了明朝,估計也會把他的思想和發現塞進新儒學的皮里面去。
現在的朱桓,要改變大明的命運,不能只是手搓一些神器出來,還得建立一套新的思想。
而思想上的東西,想要從無到有的構建,難度級別可以算是逆天。
但若是把自己想要表達的思想,融入到已經當前存在的普世思想之中,那難度就明顯降低了。
中國此時受眾最為廣泛的思想就是儒學,受眾最為廣泛的儒學流派就是宋代開始廣泛傳播的理學。
氣學的影響力稍微小一點,但也算是廣義上的理學,也討論理的概念,但與程朱理學之間有萬物之理與內心之理的爭論。
以后自己可以改造原始的氣學和理學概念,
將氣的含義導向質量和化學元素,將元素周期表重塑為氣學循環表。
將各種自然規律和定理,都用萬物之理來表述。
把格物解讀為觀測、計算、實驗,引導后人按照氣學思想探究世間萬物之理,而不是追尋朱熹去窮究內心之理。
進而建立適應手工業發展和科學研究的新儒學。
同時也要在這個過程中,逐步侵奪朱熹徒子徒孫掌握的釋經權。
因為朱熹的徒子徒孫,就是宋末到明初最大的學閥,明初的南北榜案極大概率就是他們的杰作。
南北榜案本質上并不是南北矛盾,而是學閥對釋經權和選官途徑的爭奪。
自己想要創建和推廣自己的思想,就必須與現有的思想流派打擂臺,自己未來最大的對手就是朱熹的徒子徒孫們。
所以自己得一邊引導手工業發展,提高工匠的數量和社會地位。
一邊配合手工業發展,塑造新儒學思想,清除朱熹學閥的社會影響力。
構建以生產建設為主要導向的新思潮,最終改變既有的傳統農業社會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