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這段時日所有的積蓄，悉數(shù)攤開在桌上。整整三錠五兩的官銀，外加一些碎銀和銅錢，加起來，足有十六兩之多。

這筆錢，是她用前世的智慧，和今生這具身體的血汗，從這個世界的層層盤剝與惡意中，硬生生摳出來的。它不僅僅是銀子，更是她即將踏入那座更宏偉、也更兇險的牢籠的、唯一的底氣。

宮選的日期，就在三日之后。她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耽擱。

她必須斬斷在這市井中，最后兩條牽絆她的鎖鏈——一條，是王二麻子這條貪婪的餓狼；另一條，是桂叔那位故交無聲的恩情。

她先找到了王二麻子。

彼時，他正在酒館里，與一群狐朋狗友吹噓著自己如何“慧眼識珠”，發(fā)掘了“沈家香胰子”這棵搖錢樹。見到沈昭，他立刻得意洋洋地迎了上來。

“小昭妹妹，你來得正好！”他滿身酒氣地說道，“城西‘麗人坊’的掌柜的，今天托人傳話，說想見見我們，談一筆大生意！”

“麗人坊”是上京城新開的、專做婦人胭脂水粉買賣的鋪子，據(jù)說背后有些靠山。

沈昭心中一動，知道這是她徹底脫身的最好時機。

她的臉上，卻適時地，浮現(xiàn)出一抹濃得化不開的、凄苦與為難的神色。

“王二哥，”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怕是……沒有以后了?！?

“什么意思？”王二麻子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沈昭從懷中，取出了那張早已被她捏得起了褶皺的、官府下達的宮選文書?！肮俑奈臅?，昨日便已送到了。我……我被選中了。三日后，便要入宮?！?

王二麻子看著那張蓋著鮮紅官印的文書，愣住了。他所有的、關(guān)于“大生意”的美夢，在這一刻，被這張輕飄飄的紙，砸得粉碎。

“進宮？”他難以置信地重復道，“那……那我們的生意怎么辦？”

“王二哥，你待我的好，我心里都記著?！鄙蛘训难壑?，適時地，泛起了水光。她將身上除了十兩“教習銀”之外，剩下的所有銀錢，連同那幾塊品質(zhì)最好的香胰子，全部用一個布包好，推到了王二麻子的面前。

“這里，是六兩三錢銀子。我們這段日子的賬，便就此結(jié)清了。多出來的，便算是我……謝您的照顧?！?

她又拿出一張寫滿了字的油紙：“這是……這是香胰子的方子。只是里面有幾味香料，極為難得，怕是不好找。日后，王二哥您若是能找到，便可自己制作。也算，也算我為您留的一條財路?！?

她給出的，是一個被她悄悄修改過的、簡化版的方子。它能做出香胰子，但無論是在香氣還是功效上，都遠不及她親手所制的。

王二麻子看著眼前那一大包沉甸甸的銀錢，又看了看那張寫滿了字的“秘方”，心中的失落，很快便被巨大的、唾手可得的利益所取代。

他失去了這只會下金蛋的雞，卻得到了一大筆現(xiàn)錢，和一張能讓他自己“下蛋”的方子。這筆買賣，似乎，也并不虧。

他掂了掂錢袋，臉上再次露出了那種熟悉的、貪婪的笑容：“好，好！小昭妹妹果然是個重情重義的人！你放心，進了宮，若有誰敢欺負你，只管報哥哥我的名號！”

他吹噓著自己在這上京城中，連宮里都有“門路”的虛假權(quán)勢。

沈昭只是垂著頭，恭順地聽著，心中卻是一片冰冷。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與王二麻子之間，兩清了。

斬斷了第一條鎖鏈，她又走向了銅匠巷。

她用身上最后剩下的幾十文錢，買了一小壇上好的“女兒紅”，和一只燒雞。

桂叔的小院里，依舊是那副叮當作響的景象。

見到沈昭，桂叔只是停下手中的活計，用那雙渾濁的眼睛，靜靜地看著她。

“桂叔，”沈昭將酒和燒雞，放在那張滿是油污的石桌上，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要走了。”

“去哪里？”桂叔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沙啞。

“進宮?！?

桂叔沉默了。他拿起那壇酒，拍開泥封，仰頭便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順著他滿是胡茬的嘴角流下。

“那地方，吃人。”半晌，他才說道。

“我知道?！鄙蛘汛鸬溃暗珜m墻之外，也同樣吃人。至少，在那里，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桂叔沒有再勸。他只是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將那只燒雞，撕下一個最大的雞腿，遞給沈昭：“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跟人斗?！?

沈昭沒有推辭。她接過那只油膩的雞腿，就著這幾日難得的陽光，小口小口地，認真地吃了起來。

這是她穿越以來，吃得最香、也最踏實的一頓飯。

一頓飯的功夫，二人再無一言。

臨走時，沈昭再次向桂叔行了大禮。

桂叔看著她，這個與他故交之子極為相似的、倔強而清冷的少女，最終，只從他那沙啞的喉嚨里，擠出了三個字。

“活著，回來?！?

這三個字，比任何祝福，都更沉重。

沈昭重重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銅匠巷。

她沒有回家，也沒有再去別處。她徑直，走向了內(nèi)務(wù)府設(shè)在城中的采選處。

那里，早已聚集了數(shù)十名同樣被選中的少女。她們大多面帶惶恐，在家人的陪伴下，依依不舍，揮淚作別。

唯有沈昭，孤身一人。

她走到負責登記的、一個面白無須的老太監(jiān)面前。那太監(jiān)抬起眼皮，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聲音尖細：“名字，籍貫。”

“沈昭，上京人士?！?

“教習銀，十兩?！崩咸O(jiān)的語氣，充滿了不耐煩。

沈昭從懷中，拿出了那十錠用布包得整整齊齊的、一兩重的銀子，放在桌上。

老太監(jiān)看到那白花花的銀子，態(tài)度立刻和緩了些許。他收了銀子，在名冊上，沈昭的名字后面，用朱筆，畫了一個小小的圈。

這個圈，意味著她，將不再是最低等的、任人差遣的粗使宮女。

交易，完成了。

她用自己親手賺來的錢，為自己的未來，買下了第一塊踏腳石。

“進去吧?！崩咸O(jiān)指了指身后那扇通往未知命運的大門。

沈昭深吸一口氣，邁步，走了進去。

當那扇沉重的朱門，在她身后，緩緩關(guān)閉，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時，她知道，她與這個喧囂的、卻也充滿了屈辱的市井，徹底告別了。

父親，你的路，到“賤籍”這堵墻便停下了。今天，女兒將踏入墻內(nèi)，為你，也為我自己，走出一條全新的路。

前路，是更深的黑暗，是更險惡的深淵。但她所求的，那一點點屬于自己的“天光”，也只可能，存在于那最深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