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箱汽水的甜味，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悄然改變著屋檐下的空氣。

葉邵凱不再像一只豎起尖刺的刺猬，雖然話依舊不多，但眉眼間的戒備松懈了許多，偶爾會坐在堂屋的門檻上，默不作聲地看著團子和招娣玩耍。

這份微妙的融洽，讓沈秀蘭有更多的心思去觀察孩子們的細微之處。

一個周末的下午，沈秀蘭帶著招娣去供銷社買東西。

路過少年宮的宣傳欄時，一張色彩鮮艷的海報吸引了她們的注意。

海報上，一個穿著白色紗裙的小女孩，踮著腳尖，手臂舒展，姿態優雅得像一只小天鵝。

招娣的腳步一下子黏在了原地。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女孩，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向往。

她瘦弱的身體不自覺地挺直了些，小小的腳尖也悄悄地在布鞋里繃緊，模仿著海報上的姿勢。

但那動作只持續了一瞬，她就像受驚的小鹿，立刻縮回了腦袋，低下頭，手指緊張地摳著自己的衣角。

沈秀蘭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拉著女兒的手，輕聲問：“好看嗎？”

“嗯，”招娣的聲音細得像蚊子哼哼，“好看。”

“想學嗎？”沈秀蘭又問，聲音平平常常，就像問她晚飯想不想吃白菜。

招娣猛地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光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飛快地搖了搖頭：“不……不想。我……我跳得肯定不好看，我太瘦了，而且……這個肯定很貴。”

她太懂事了，懂事得讓人心疼。她已經習慣了將自己的愿望藏起來，習慣了掂量家里的每一分錢。

沈秀蘭沒再繼續這個話題，只是把女兒的手握得更緊了些，領著她進了供銷社。

但在她心里，已然做下了決定。她上輩子虧欠女兒的太多，這輩子，只要是女兒正當的、向上的愿望，她砸鍋賣鐵也要滿足。

第二天，沈秀蘭便領著招娣，再次來到了少年宮。

報名處設在一間小辦公室里，一位戴著眼鏡的中年女老師負責登記。

“學跳舞？一個季度三十塊錢，舞鞋和練功服得自己買。”老師頭也不抬，語氣公事公辦。

三十塊錢。在1988年，這是一個普通工人近一個月的工資。

沈秀蘭的心也跟著這數字沉了一下，但她沒有絲毫猶豫，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布包，解開，數出三張十元的大團結，整整齊齊地放在桌上。

老師這才抬眼看了看她們母女。沈秀蘭穿著樸素，但衣服干凈整潔。

她身邊的招娣瘦瘦小小的，緊張地攥著媽媽的衣角，一雙大眼睛里滿是忐忑。

“叫什么名字？”老師拿起筆。

“沈招娣。”

辦完手續，又去百貨商店買了最便宜的白色回力鞋和一件粉色的棉質練功服，招娣捧著這些東西，感覺像是捧著一個滾燙的夢，既歡喜又不安。

第一堂課，沈秀蘭陪著一起來了。寬敞的舞蹈教室里，鋪著木地板，墻上鑲著巨大的鏡子。

十幾個小女孩嘰嘰喳喳，換上了各式各樣的練功服。

招娣在角落里默默換上衣服，那件最普通的粉色棉衣，在幾個穿著天鵝絨、帶著蕾絲花邊的孩子中間，顯得有些寒酸。

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

“哎喲，秀蘭，你也帶孩子來學跳舞啊？”林巧云領著她的女兒林月月走了過來。

林月月穿了一身嶄新的白色紗裙，頭上還戴著亮晶晶的發卡，一副小公主的模樣。

“是啊，”沈秀蘭淡淡一笑，“孩子喜歡，就讓她來試試。”

“我們家月月，從小就有天賦，老師都夸她腰軟、腿長，是塊好料子。”

林巧云的聲音里帶著藏不住的炫耀，她一邊說，一邊給女兒整理著裙擺，“這不，剛給她買了雙進口的舞鞋，一百多呢！”

招娣聽著，頭埋得更低了，兩只手局促地不知往哪里放。

林月月被母親夸得揚起了下巴，她看了一眼招娣身上的舊棉衣和回力鞋，嘴角撇了撇，沒說話，但那眼神已經說明了一切。

沈秀蘭走過去，蹲下身，幫招娣把鞋帶系緊了一點。

她沒看林巧云母女，只對招娣說：“把背挺直，咱們是來跳舞的，不是來比誰的衣服好看的。只要你用心跳，就比誰都好看。”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只有力的手，穩住了招娣搖晃的心。

課程開始了，招娣因為緊張和自卑，動作總是慢半拍，也放不開。

沈秀蘭就坐在教室后面的長條凳上，安靜地看著。

她不催促，也不指責，只是用目光默默地陪伴。

回家的路上，招娣一直很沉默。

沈秀蘭推著自行車，慢慢的走著，晚風吹起她們的頭發。

“招娣，”她忽然開口，“你知道媽為什么讓你來學跳舞嗎？”

招娣搖搖頭。

“不是為了讓你當舞蹈家，也不是為了讓你跟別人比。”

沈秀蘭看著前方的路，語氣很平靜，“媽只是希望，你以后看到自己喜歡的東西，能有勇氣去爭取。別人有漂亮的裙子，那是別人的。咱們沒必要羨慕，也沒必要因為這個看輕自己。你只要想著，今天的動作，比昨天標準一點點，那就夠了。”

那之后，每天晚飯后，四合院的院子里就多了一道風景。

沈秀蘭把那臺舊錄音機搬到石階上，招娣就在院子中央的空地上，對著墻壁的影子，一遍遍重復著白天學的動作。

壓腿、彎腰、踢腿……她的小臉被汗水浸濕，動作依舊笨拙，但眼神里卻多了一分專注和執著。

葉邵凱成了那個固定的“司樂員”。他總是裝作不經意地坐在旁邊的臺階上，手里捧著一本連環畫，但每當錄音機里的一面磁帶放完，他都會第一時間站起來，熟練地打開蓋子，把磁帶翻個面，再按下播放鍵。

“嘎吱”一聲，音樂再次響起。他做完這一切，又坐回原處，繼續看搗鼓他的東西，仿佛剛才起身的不是他。

沈秀蘭站在廊下，看著這副畫面，院子里昏黃的燈光籠罩著三個孩子。

她知道，在這個小小的院落里，一些比金錢更珍貴的東西，正在悄悄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