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大觀園內春光正好。
微風拂過柳梢,在碧水池上蕩起細碎的漣漪。
黛玉一早便抱著詩集來到鹿鳴閣,與陳安生對坐窗前,一個執筆批注,一個捧卷細讀,偶爾交談幾句,皆是詩詞典故,倒像是多年的知己。
寶玉來時,正見黛玉指著書上一處,與陳安生低聲討論。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黛玉的指尖。
他本不愿打擾,卻又按捺不住好奇,索性湊上前笑道:“長生兄昨日好威風,我回去與姊妹們說了,她們都聽得入了迷。”
話音剛落,便聽院外傳來一陣說笑聲。
寶釵攜著探春、惜春款款而來,手中還提著個食盒。
“我們可不是來聽故事的。”寶釵笑著將食盒放在石桌上,眼角卻瞟向陳安生案頭那本《鹽鐵論》,“只是聽說林妹妹在這兒,順道送些點心。”
探春性子最爽利,直接問道:“林表哥,昨日那花家少年,當真敢攔花轎?”
陳安生笑而不答,只是執壺為眾人斟茶。
茶湯清亮,映出黛玉若有所思的面容。
倒是寶玉來了精神,將事情添油加醋又說了一遍。
黛玉靜靜望著陳安生,眸中似有深意。
她比誰都清楚,能讓錦衣衛出動的,豈會只是為了一樁搶親案?
但關乎朝堂的隱秘,陳安生不提,她自然也不會多問。
“你們是沒瞧見!”寶玉眉飛色舞地講述起來,將昨日之事添了幾分傳奇色彩,“長生兄只亮出一塊玉佩,那馬舉人就嚇得癱軟在地...”
眾姊妹聽得入神,惜春攥緊了帕子,探春眼中閃著異彩,就連素來穩重的寶釵也不禁微微前傾身子。
唯有黛玉默不作語,眸中似有千言萬語,自揚州半年的相處,他們之間的關系早已從當初的主仆陌路,變成了如今這般難以言說的默契。
微風拂過,吹落幾瓣紫藤花。
陳安生看著滿院青春洋溢的少女,忽然想起《石頭記》中她們的判詞。
眼前的寶釵端莊明理,探春英氣逼人,惜春清冷孤高...
還有黛玉,這個聰慧敏感的女孩,本該在不久后淚盡而逝。
“林表哥在揚州時,可有什么趣事?”惜春突然小聲問道,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陳安生收回思緒,笑著講起揚州瘦西湖的月色,講起鹽商府邸的奇花異草,卻刻意略去了那些刀光劍影的過往。
姑娘們聽得入迷,連一向矜持的寶釵都忍不住追問:“聽說揚州女子會以花瓣釀酒,可是真的?”
“確有此事。”陳安生目光不經意間與黛玉相接,“林姑娘還曾贈我一壇桂花釀,就埋在瀟湘館的梅樹下。”
黛玉聞言,耳尖微微泛紅。
那是她去年秋天親手釀的,本以為他早已忘了。
寶玉看著二人默契的眼神交流,心頭突然涌上一絲莫名的酸澀。
他這個自幼在女兒堆里長大的公子哥,第一次發現有些情愫,竟是自己插不進去的。
一陣突如其來的清風掠過,將陳安生案頭幾頁宣紙卷起。
雪白的紙頁如蝶紛飛,其中一張恰好飄落在探春裙邊。
“這是...”探春彎腰拾起飄落的紙頁,目光掃過紙上墨跡,不自覺念出聲來:“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偏消...”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指尖微微發抖。
這幾行字仿佛一面鏡子,照出了她最隱秘的心事,那個在深閨中不甘平庸的自己,那個總想掙脫桎梏的自己。
“三姐姐怎么了?”惜春好奇湊近,卻在看到紙上內容后倒吸一口冷氣。
“堪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念到一半,她猛地捂住嘴,驚恐地看向探春。
紙頁在眾人手中傳遞,每雙觸碰它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
寶釵看到“金簪雪里埋”時,手中的茶盞“當啷“落地;
黛玉讀到“玉帶林中掛”,指尖不自覺地撫上腰間玉帶;
而寶玉看到“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長生表哥...”探春的聲音微微發顫,指尖捏著那張寫有她判詞的宣紙,“這些...這些是什么?”
陳安生靜立窗前,逆光的身影顯得格外深沉。
他沒想到一陣突如其來的穿堂風,竟將自己謄寫的判詞送到了各自主人手中。
幸好《石頭記》原本被他鎖在密室,這些不過是閑暇時隨手寫下的文字。
“不過是閑來無事,構思了一部話本。”他轉身,嘴角掛著溫和的笑意,“為里面的人物寫的判詞罷了。”
眾人聞言,緊繃的神色這才稍稍放松。
寶釵輕撫胸口,方才看到“金簪雪里埋”時,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黛玉悄悄將寫著“玉帶林中掛”的紙頁折好,藏入袖中;惜春則低著頭,反復輕撫著“堪破三春景不長”那幾個字。
探春將信將疑,卻也不再多問。
她將那頁判詞折成一只紙船,輕輕放在案頭的水盂里:“表哥這話本寫得真好,連人物的性子都抓得這般準。”
紙船在水中緩緩打轉,就像命運無常的輪回。
陳安生看著幾位姑娘強作鎮定的模樣,心中百味雜陳,她們哪里知道,這些看似虛構的文字,實則是她們逃不開的宿命。
“改日寫完了,定要給姐妹們看看。”他順著話頭往下說,目光卻不自覺地看向黛玉。
黛玉正望著水盂里的紙船出神,察覺到他的視線,抬眸淺淺一笑。
陳安生指尖一頓。
接過惜春還回的“堪破三春景不長”這一句。
他抬眼看向探春明媚的笑顏,想起這個敢作敢為的姑娘,最終將遠嫁海疆的命運。
“書是死的,人是活的。”陳安生輕輕放下判詞,“命運這東西,最經不起人折騰。”
黛玉聞言,眸光微動。
她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玉兒,為父給你留了一條生路...”
當時不解其意,如今看著陳安生沉靜的側臉,似乎明白了什么。
又是一陣微風吹過,卷起滿園花香。
陳安生望著眼前這群天真爛漫的少女,想起她們在《石頭記》中的結局,心中百感交集。
但此刻,至少此刻,她們還能在這大觀園里賞花論詩,不必為命運憂愁。
“哈哈,大好春光里,你們玩的倒熱鬧,都把我給忘了吧!”
一道清亮如銀鈴的笑聲突然從院外傳來。
眾人回頭,只見迎春領著個紅衣少女快步走來。
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鵝蛋臉上嵌著兩個甜甜的酒窩,腰間金麒麟隨著她的步伐叮當作響。
“云妹妹!”寶玉第一個跳起來,驚喜地迎上去。
史湘云笑嘻嘻地行了個男子般的抱拳禮:“愛(二)哥哥,好久不見!”
她轉頭看向眾人,目光在陳安生身上停留了一瞬,“這位就是傳說中的林表哥吧?”
陳安生微微一怔。
眼前的少女與判詞中“英豪闊大寬宏量”的描述分毫不差,那明媚張揚的笑容,仿佛能驅散所有陰霾。
“這是史大姑娘。”黛玉輕聲介紹,眼中帶著罕見的暖意,“最是個爽利人。”
湘云已自來熟地湊到石桌前,拿起塊點心就吃:“我可聽說了,長生表哥昨日好威風!”
她腮幫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可惜我沒瞧見,快與我細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