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23年夏-2024年初秋)
書名: 西湖柳,東瀛雪作者名: 之心知念本章字?jǐn)?shù): 4272字更新時間: 2025-07-23 16:21:54
一
西湖的夏,是潑了濃墨重彩的。2023年的暑氣來得早,六月的陽光已有了灼人的分量,慷慨地傾灑在湖面上,碎金萬點,晃得人睜不開眼。北山街的梧桐撐開了濃密的華蓋,投下大片清涼的陰影。曲院風(fēng)荷的千頃碧葉亭亭如蓋,粉的、白的荷花探出頭來,在熱風(fēng)里搖曳生姿,空氣里彌漫著荷葉的清香和湖水的微腥。城市像一架加足了油的機器,為即將到來的亞運盛會隆隆運轉(zhuǎn)著,新漆的場館在陽光下閃著光,街頭巷尾多了些吉祥物的圖案,帶著一股蓬勃的朝氣。然而,在這份喧囂與活力之下,西湖依舊保持著它千年不變的從容氣度,荷風(fēng)送爽,蟬鳴陣陣,時光仿佛被拉長,又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
李硯清和李莉央的感情,如同這盛夏的荷,在共同的文化根系滋養(yǎng)下,悄然綻放,舒展得愈發(fā)自然。莉央的項目意外地延長了三個月,這額外的時光,像命運額外饋贈的蜜糖,讓他們得以從初識的矜持與試探,滑入戀人間的親密與自在。
他們不再局限于茶與戲的“正業(yè)”。黃昏暑氣稍退,他們會像最普通的杭城情侶一樣,擠進熙熙攘攘的河坊街。莉央對琳瑯滿目的小吃充滿了好奇,卻又被定勝糕的甜膩和蔥包檜的濃油赤醬驚得微微蹙眉。硯清笑著遞給她一小碗冰鎮(zhèn)的桂花酒釀圓子:“試試這個,清甜解暑,是我們這里的消夏妙品。”莉央小口嘗著,冰涼的甜意混著淡淡的酒香和桂花香在舌尖化開,眼睛滿足地瞇起來,像只慵懶的貓。硯清看著她褪去茶道師清冷外殼后流露出的天真,心底柔軟一片。
更深露重時,他們會租一葉小小的搖櫓船,在船夫欸乃的槳聲里,慢悠悠地蕩進西湖的夜色深處。遠(yuǎn)離了岸上的霓虹,湖面是墨色的綢緞,倒映著疏朗的星子和遠(yuǎn)處寶石山上保俶塔的剪影。船頭的紅燈籠在水面拖曳出長長的、搖曳的光影。兩人并肩坐在船尾,誰也沒說話,只聽著水波輕拍船舷的聲響,感受著夜風(fēng)拂過面頰的微涼。偶爾,有魚兒躍出水面,發(fā)出“噗通”一聲輕響,打破了這極致的靜謐,又迅速歸于沉寂。莉央的頭不知不覺輕輕靠在了硯清的肩膀上,發(fā)間淡淡的茶香混著水汽,縈繞在硯清的鼻端。這一刻,萬籟俱寂,只有彼此的心跳,在無邊的夜色里清晰可聞。西湖的夜,像一壇陳年的花雕,將塵世的喧囂與情人的絮語一同溫柔地封存、醞釀。
二
甜蜜之中,也夾雜著不同文化背景和生活習(xí)慣帶來的小小漣漪。
莉央習(xí)慣將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精確到分秒。何時喝茶,何時習(xí)字,何時去探訪某處古跡,都列得清清楚楚。硯清則更隨性些,有時興起,會臨時提議:“今天天氣這么好,不如去滿覺隴聞聞桂花?聽說早桂已經(jīng)開了。”莉央看著自己計劃本上下午的茶道研習(xí),面露一絲為難,但看著硯清期待的眼神,最終還是輕輕合上本子:“好,聽你的。”只是路上,她偶爾會下意識地看表,那份計劃被打亂的輕微焦慮,像投入湖心的小石子,蕩開幾圈不易察覺的波紋。
一次,莉央興致勃勃地要為硯清展示一套復(fù)雜的茶室插花技藝,從花材的選擇、修剪到器皿的搭配、角度的調(diào)整,無不精益求精。硯清欣賞著她的專注,也贊嘆成果的精妙,但看著桌上散落的花枝和耗費的近兩個小時,忍不住笑道:“很美,不過在我們這兒,尋常百姓家,有時隨手在院子里掐幾朵梔子或茉莉,清水一瓶,也自有一番野趣和生機。”莉央正在調(diào)整最后一枝楓葉的角度,聞言動作頓了頓,抬頭看他,眼神里有不解,也有一絲被冒犯的倔強:“野趣是美,但‘道’的追求,在于極致的和諧與儀式感中的敬畏之心。”硯清立刻意識到自己失言,連忙道歉:“是我唐突了。你說得對,‘道’有‘道’的莊嚴(yán),野趣有野趣的自在,都是美,并無高下。”他真誠的歉意和包容,讓莉央緊繃的嘴角松弛下來。她將插好的花輕輕放在茶室一角,陽光透過窗欞灑在上面,靜謐而莊重。原來愛意,并非消弭差異,而是在差異的棱角上,學(xué)會溫柔地包覆與理解。
三
感情的深入,不可避免地要觸及現(xiàn)實的根基——家庭。
一個周末,硯清帶莉央回家吃飯。李家住在老城區(qū)一個有些年頭的青磚小院里,鬧中取靜。硯清的父母都是溫和知禮的杭州老人。母親燒得一手地道杭幫菜,東坡肉酥爛不膩,龍井蝦仁鮮嫩爽滑,清蒸鱸魚火候恰到好處。席間氣氛融洽,李母對氣質(zhì)清雅、談吐得體的莉央很是喜歡,不停地給她布菜。李父話不多,但眼神溫和,偶爾問起莉央在日本的生活和茶道流派的情況。
飯后,李母拉著莉央在院中的桂花樹下喝茶閑聊。李父則把硯清叫到書房。書房不大,堆滿了書籍和硯清收集的戲曲唱片、劇本。墻上掛著一把老舊的越胡。
“莉央姑娘,很好。”李父開口,聲音低沉,“有學(xué)問,有教養(yǎng),看得出是真心喜歡我們這些老東西。”他摩挲著桌上一個紫砂壺,那是硯清爺爺留下的。“不過,硯清啊,”他抬眼看向兒子,眼神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爸知道你重情義。有些話,當(dāng)爸的得提醒你一句。咱們李家,世代根在杭州。我這把老骨頭,最近記性越來越差,上次去買菜,差點忘了回家的路,還是隔壁老王把我送回來的。”他嘆了口氣,語氣沒有抱怨,只有陳述事實的平靜,“你媽身體看著硬朗,但年紀(jì)也在這兒了。你是家里的頂梁柱,是獨子。這肩膀上的擔(dān)子,沉哪。人家姑娘,是鳳凰,有她的高枝兒要棲。日本…太遠(yuǎn)了。”他沒有明說反對,但那句“太遠(yuǎn)了”和談及自己身體的狀況,像一塊無形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了硯清的心頭。
回程的路上,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車窗外的城市燈火璀璨,亞運的氛圍更加濃厚,巨大的吉祥物海報在夜空中格外醒目。
“伯父伯母…人很好。”莉央先開了口,聲音輕輕的。
“嗯,他們很喜歡你。”硯清握住她的手,感覺到她指尖微涼。
“伯父他…”莉央猶豫了一下,“是不是…不太舒服?”
硯清沒有隱瞞,將父親最近偶爾出現(xiàn)的輕微認(rèn)知混淆和那次走失簡單說了。“年紀(jì)大了,身體機能總有些退化,醫(yī)生說需要多陪伴,保持熟悉的環(huán)境對他有好處。”
莉央沉默了更久,她反手握緊了硯清的手,仿佛要傳遞某種力量。快到莉央住處時,她才低低地說:“硯清,我明白。就像…我的流派,‘清寂庵’。師傅…今年八十有二了。我離開這段時間,流派里…并不平靜。”她用了“不平靜”這個詞,顯得含蓄而克制,但硯清能想象到其中的暗流涌動——年邁的師傅,虎視眈眈的同門師兄師姐,維系一個古老流派聲譽與傳承的壓力。“我是師傅最看重的弟子,也是…母親(指流派)未來的希望之一。這份責(zé)任,同樣…很重。”她的話語里沒有抱怨,只有一種近乎虔誠的擔(dān)當(dāng)。夜色中,她的側(cè)臉線條清晰而堅韌。
那一刻,硯清清晰地感受到,他們之間橫亙著的,不僅僅是一個西湖與一片東海的物理距離,更是兩座沉甸甸的、無法輕易遷移的文化與責(zé)任的山峰。甜蜜的表象之下,現(xiàn)實的暗礁已悄然浮現(xiàn)。亞運會的煙花在遠(yuǎn)處天空炸開,絢爛奪目,映照著車內(nèi)兩張沉默而心事重重的臉。盛世的華彩照亮了前路,卻也讓他們看清了腳下并非坦途,每一步都需在責(zé)任與愛意間,小心翼翼地權(quán)衡。
四
日子在甜蜜的相聚與現(xiàn)實的隱憂中向前流淌,如同西湖的水,看似平靜,底下卻有暗流。
亞運會開幕的日子越來越近,整個杭州沉浸在一種節(jié)日的亢奮中。街道更整潔了,志愿者的身影隨處可見,場館里測試賽的歡呼聲隱約可聞。硯清和莉央也被這股熱情感染,一起去看了場乒乓球測試賽。激烈的對抗,觀眾的吶喊,五星紅旗在眼前揮舞,那種澎湃的家國情懷和競技之美,讓他們暫時忘卻了煩惱,手緊緊握在一起,為運動員的每一次得分歡呼。
“真好,”走出場館,莉央的臉上還帶著興奮的紅暈,“充滿力量的感覺。”
“是啊,像這夏天的雷雨,酣暢淋漓。”硯清笑著回應(yīng)。他們沿著錢塘江邊散步,江風(fēng)帶著水汽吹來,驅(qū)散了些許暑熱。巨大的“大蓮花”(奧體中心)在江對岸的夜色中璀璨綻放,倒映在寬闊的江面上,流光溢彩。兩人依偎在江堤的欄桿旁,望著這充滿現(xiàn)代活力的景象,對未來似乎又增添了一絲模糊的憧憬。
然而,生活的潮汐并不會因盛世的慶典而停歇。
一天傍晚,硯清正在藝校排練一出新編的越劇小戲,手機急促地響起。是母親帶著哭腔的聲音:“硯清!你爸…你爸下午說去樓下小公園曬太陽,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我找遍了都沒找到!手機也沒帶!”硯清的心猛地一沉,扔下道具就往外沖。他一邊報警,一邊發(fā)動車子,腦子里一片混亂,父親略顯佝僂的背影和偶爾茫然的眼神交替閃現(xiàn)。莉央得知消息后,立刻放下手頭的事務(wù)趕了過來,陪著他和母親在夜色籠罩的街巷、公園里焦急地尋找。她的冷靜給了慌亂中的李母一些安慰。兩個多小時后,終于在離家兩公里外一個陌生的街心花園長椅上,找到了呆坐著的父親。老人眼神迷茫,看著匆匆趕來的兒子和妻子,似乎才認(rèn)出來,喃喃道:“天黑了?我…我怎么走到這兒來了?”那一刻,硯清緊緊抱住父親瘦削的身體,心有余悸的酸楚和后怕的浪潮幾乎將他淹沒。莉央站在一旁,看著硯清微微顫抖的肩膀和老人無助的神情,眼神復(fù)雜,默默遞上紙巾。
父親被安全送回家,服了藥睡下。安頓好母親,硯清疲憊地走出家門。莉央一直在樓下等他。夜色深沉,小區(qū)里只有昏黃的路燈和夏蟲的鳴叫。
“還好…找到了。”莉央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硯清點點頭,靠在冰冷的墻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fù)鲁觯路鹨卤M胸腔里所有的沉重。“莉央,”他看向她,在昏暗的光線下,他的眼神里充滿了疲憊與一種深刻的無奈,“這就是…我必須扛著的擔(dān)子。我…不能走遠(yuǎn)。”這句話,像是對莉央說,也像是對自己命運的確認(rèn)。
莉央沒有立刻說話。她走上前,輕輕環(huán)抱住他,將頭靠在他胸前。她的擁抱很輕,卻帶著一種無聲的理解和支持。過了一會兒,她才低低地說:“我知道。就像我…也無法真正離開‘清寂庵’。那里,也有等我回去的…責(zé)任。”她的話語里,第一次透露出明確的信息——她的根基,同樣難以撼動。
幾天后,一封來自日本的加急郵件送到了莉央手中。信封是“清寂庵”特制的竹紙,帶著熟悉的冷冽墨香。莉央在窗邊拆開信,閱讀時,她的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株迎風(fēng)的修竹,但硯清還是敏銳地捕捉到她捏著信紙的指尖微微泛白,嘴唇也抿成了一條緊繃的線。信的內(nèi)容她沒細(xì)說,只告訴硯清:“流派內(nèi)…有重要的事務(wù)需要我盡快回去處理。師傅…希望我主持下個月的‘名月茶會’,這關(guān)系到…流派的聲譽和一些…傳承的確認(rèn)。”她用了“確認(rèn)”這個詞,輕描淡寫,但硯清從她眼底深處看到了一絲凝重和緊迫。那份來自東瀛的責(zé)任召喚,如同秋日里第一縷肅殺的涼風(fēng),提前吹進了他們夏末的暖陽里。
空氣仿佛凝固了。窗外的西湖,依舊波光粼粼,映照著亞運臨近的喜悅。然而,在這間小小的公寓里,兩個依偎的人,卻清晰地聽到了某種倒計時的滴答聲,在彼此的心頭沉重地敲響。甜蜜的負(fù)擔(dān),終究是負(fù)擔(dān)。他們貪戀著眼前的溫暖,卻也深知,分離的陰影,已在不遠(yuǎn)處徘徊。愛是夏夜西湖的螢火,美麗而易逝;責(zé)任卻是兩岸的青山,沉默而永恒地矗立,將水流溫柔而堅定地分隔。前路如何選擇?誰也沒有答案,只有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愛意與同樣沉甸甸的擔(dān)當(dāng),在無聲地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