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至寅時，漢水裹挾著上游冰雪的刺骨冷意，在沉寂的暗夜中奔流。

夏口寬闊的江面，幽深如墨，偶有幾點殘星墜入其中，亦瞬間被黑水吞沒。

傅肜藏身之地，是漢水匯入大江前的一片隱秘葦蕩。

枯黃的蘆葦厚密如墻，在凄厲的北風中嘶嘯，卷動著黑沉沉的水面，將幾十艘被覆濕泥草木偽裝的輕舟死死遮掩。

兵士們蜷縮在冰冷的船板角落，默然傳遞著最后幾塊凍硬的干糧，每一次咀嚼都帶著刺骨的寒氣。

無人言語，唯聞粗重壓抑的喘息。刀兵都裹了厚布，怕的是刃口無意撞上船板，暴露自己。

傅肜獨立船頭最前處，身上粗麻斗篷早已被濕冷的水汽浸透，沉重地貼在肩背，寒意如同活物，自脊椎蛇行侵入骨髓。

目光死死釘在遠岸那片死寂的大營輪廓上。

每一息等待，都似鈍刀子割肉。

時間在冷風中仿佛凍結。

一個年輕弩手終于按捺不住，赤著腳踩過冰水，擠到傅肜身側，聲音干澀發顫：“軍候……雞……雞快鳴了……”

他嘴唇發烏，仰頭看了看東方天際。

傅肜紋絲未動，唯有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他豈不知時辰將盡？

艨艟底倉那幾十壇硝石硫磺，只需一點火星，便是焚江焚天的殺器，亦是送他們所有人魂歸大江的火炬！

再拖下去，一旦天色放亮，樓船上巡哨望樓如林，怎么能不被發現，天光就是催命符！

“軍候！”身后一名披著半身魚鱗甲的老卒猛地直起身，聲音暗啞如破鑼，“不能再等了！不如棄舟登岸，分散潛入對岸山林，或……”他話未說完，目光卻已瞥向岸邊那片墨色的方向。

傅肜深吸一口氣，他闔上眼。

放棄？府

君交付的命脈，江夏最后一線希望，難道真要隨這冷夜沉入江底？再

睜眼時，雙眸已寒似水底沉鐵。

“撤……”一個字剛剛擠出齒縫，干澀得如同朽木摩擦。

異變陡生！

“嗡——！”一聲極其怪異的、仿佛撕裂厚厚幕布的巨響，驀地從岸上那片龐大死寂的黑暗深處響起！

那聲音沉悶，不似尋常起火。

傅肜猛地轉頭！

就在那“嗡”聲余音未散之際，石陽的方向的天空，如同被一只無形巨手狠狠撕裂！

一股！

兩股！

三股！

僅僅一息之間，數十道！

粗壯得足以撐住蒼穹的赤紅色火柱，裹挾著翻滾如蛟龍攪海的濃烈黑煙，轟然沖破地面黑沉的束縛，狂暴地撞入暗沉的夜空！

烈焰升騰！怒焰咆哮！

不是一點點火光，不是一座茅棚燃燒，是那營盤的核心腹地，數座囤積著無數柴草糧秣、油脂布帛的倉廩要害，被同時點燃、引爆！

那數十道赤紅的火柱，刺眼到極點！

夏口江東水寨岸邊，尚在望樓哨位上值哨、或在尚未熄火的營房邊取暖的軍士們，被這驟然降臨的滅頂紅光驚得如同泥塑！

無數人失手墜落了手中兵器，打翻了熱湯陶碗，更有甚者竟雙腿一軟，跌坐在地！

那張望江面的臉上，前一瞬或許還是巡邏的麻木，或是交接班的疲憊，此刻卻被極致的茫然與驚怖取代！

那紅光似有形之物，狠狠抽打在每個人的臉上！

“成了！”傅肜胸腔里那團滾燙的東西猛然炸開！

無需回頭，一聲厲喝已撞破江風與身后死寂：“點火??！”

“喏！！”壓抑了半宿的驚雷轟然炸響！

早已枕戈待旦的死士們猛地掀飛身上偽裝的葦草泥蓋！

黑暗中亮起無數點急促跳動的火鐮火星！

幾乎不分先后地點燃了各自船頭早已布置完畢的巨大油浸火把！

數十簇橘紅色的火焰在枯草濕泥中爆燃，頃刻間將那冰冷的偽裝船頂燒得如赤龍抬頭！

灼熱的氣浪瞬間驅散了江面上的寒霜！

“解纜！進！！”傅肜的吼聲被淹沒在弓弩的絞弦聲、火把的噼啪爆裂聲和船夫的號子聲中！

數十條偽裝艨艟，在黑暗中化為數十條拖著明亮熾烈火尾的、燃燒的巨箭！

船槳入水的轟響如戰鼓齊鳴！

“殺——?。饨瓥|狗?。?！”狂吼震碎了夜的沉寂，連身后那片正在瘋狂燃燒的大營爆裂聲也蓋不住！

風！不知何時已詭異地逆轉！

方才還迎面抽打的刺骨北風，竟轉成了助力！

猛烈的東南風，卷著對岸撲面而來的濃煙熱浪、裹挾著沖天火勢帶來的驚人熱流，狠狠灌向夏口江東水寨！

傅肜等人的火船，得此焚風，速度暴增！

數息之間，已如流星逐月，撲近水寨！

岸上水寨那些茫然無措的守卒們似乎終于被這撲面而來的火船驚醒了！有人下意識地要吹響示警的號角！

太遲了！

“那是啥？！”“快！快攔??！那是……”

吼聲驚恐得變了調。

最前的三艘傅肜所部的火艨艟，艏部如同裹著巖漿的撞城槌，狠狠撞入江東泊在夏口江面，最大最威的三層樓船側舷！

“轟——?。?！”

“嘭！嘭！嘭?。　?

木屑與火光如同被一只巨手從撞擊點猛地拋灑向天空！

那堅固如山的樓船厚重船殼，在火油焚附之下，被撕開巨大的豁口！

刺鼻的桐油氣息，如同決堤般從那幾個撕裂的破洞中洶涌灌入！

緊接其后！

更有數條靈巧地從樓船之間的縫隙撞過，目標直指內層那些載滿兵員、驚慌失措的走舸與蒙沖！

焚天大火，瞬間點著了整個夏口江面！

被撞擊的豁口處，爆燃的烈焰沿著船體內部的木結構、麻繩纜具、懸掛的布幔船帆瘋狂蔓延！

船帆沾了火油，瞬間如同被點燃的巨大旗幟，在東南風猛烈催動下，轟地展開一片覆蓋半個船身的巨大火幕！

整艘船的上層結構在幾個呼吸內陷入一片沸騰的橘紅烈焰！

燃燒的桅桿發出最后的哀鳴，支撐不住頂端的巨大火團，在一陣讓人牙酸的嘎吱碎裂聲中轟然折斷！

下層甲板本已擠滿驚慌逃生的人群，瞬間被火浪覆蓋！

皮肉焦糊的惡臭混雜著焚燒木料的濃煙沖天而起！

江面上更是浮尸枕藉！

傅肜立于己方一艘火船船艏，火浪的熱風卷動他焦糊的鬢發，手中環首刀死死釘在船板方才承受撞擊。

江東水師已然亂了根本。巨大的火勢在東南風的催逼下，正貪婪地向泊船區更深處舔舐！

后方未被波及的樓船上，無數人在黑暗中推搡、踩踏、跳江，秩序早已崩壞。

“棄船！”傅肜的聲音嘶啞如鐵，斬釘截鐵，“上岸！散開！遁入山野！”

最后一個“野”字余音尚在燃燒的江風中飄散，他已率先翻身落船！

這一小片灘涂，遠離慘烈的主戰場，尚未被大火波及。

傅肜帶著手下，渾身浸濕泥污，拖著精疲力竭的身軀，手腳并用地爬上南岸。

眾人沖進一片齊腰深的枯黃蒿草叢，急切地喘息，試圖抹去臉上的泥水觀察路徑。

傅肜剛撥開面前一叢粗硬的蒿草，打算辨明方向。

前方不足百步之外！

毫無征兆！

一片幽深的草叢，瞬間豎起一片冰冷的寒意！

那是甲胄！

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著如同磨礪過的銀器般、無數細密、冰冷、整齊排列的甲片寒光！

數量不知凡幾！

濃重的殺氣，如同實質的鐵砂風，拍打在傅肜剛被江水浸透又被火焰烘烤過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