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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恩威并施

入夜,月輪懸于中天,冰涼的清輝潑灑在郡府校場上。

李世民的身影自石徑踏來,身后兩個健仆抬著數層高的大食盒,陶甕里燜著鹿肉山雞,黃澄澄的油脂在月華下顫動;

木盤壘著新烙的麥餅,焦香四溢;更有十壇粗陶所盛的“燒刀子”,泥封初啟,凜冽辛辣的氣息直沖口鼻。

廖化已大步迎上,“公子,弟兄們已按公子的吩咐,把那批盔甲上的黃漆都刮干凈了。”

“好!”李世民目光如電,掃過場中篝火環繞處,那些白日里累得七葷八素的新府兵。

甫一見他身影,喧笑嘈雜之聲立時如寒風凍結,兵卒們臉上殘存的笑意迅速斂去,身體不自覺地向篝火外圍縮了縮,目光躲閃如同受驚的困獸。

白晝那極限操練的滋味,已深深刻進骨髓,敬畏中帶著懼意。

李世民親自動手,揭開食盒熱氣蒸騰的陶甕木蓋,肉香登時洶涌彌漫開來。

他取過一只海碗,拍開一壇“燒刀子”的泥封,汩汩傾倒,清冽的酒液在碗中翻涌。

他將海碗高高舉過頭頂,對著排頭那群局促不安的甲士朗聲道:“都聽著!今夜此地,不分公子太守,皆為袍澤弟兄!但有一個字——喝!”

一個缺了左耳的枯瘦老兵陳武,遲疑地向前挪了半步,小眼里滿是難以置信:“真…真個?”他試探著伸出手,指尖微顫。

“白晝我著官服,行權柄,是你們的府君!”

李世民道:“今夜,唯有酒肉!唯有兄弟!唯有痛快!”他揮袖示意。

陳武不再猶豫,小心翼翼地取過一碗酒,又拈起一大塊燜得酥爛、淌著濃郁油汁的鹿肉。

李世民毫不在意地撕下一條油亮的山雞腿,任由汁水滴在青布號衣上。

他望向正埋頭撕肉吃的陳武:“陳老哥,我記得你,老家南郡的吧?沒說錯罷?”

聲音不高,卻透著篤定。

陳武猛地抬頭,口中銜著半塊鹿肉,愕然僵住,瞪大眼睛看著手中的酒碗:“府、府君…如何曉得俺名?”

李世民輕松道:“今日營中點卯唱名,不是記下了么?”

陳武舉著酒碗的手臂懸在半空,再也落不下來。

這…?

他在江夏軍旗下吃了整整三年兵糧!

黃祖黃射父子調兵遣將時,何曾記得一個小小兵卒姓名?!

那高踞將臺的身影,對臺下如蟻之卒向來漠然。

“你叫孫和,”李世民目光轉向旁邊一個精壯黧黑的年輕漢子,“江夏郡竟陵人對否?投軍剛滿一年。”

他又連續點出四五人姓名、來歷乃至投軍年份,無一差錯。

兵卒們面面相覷,驚疑如漣漪般擴散開去。

被喚到名字的漢子們,臉上茫然褪去,換上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神情。

“好吃!真他娘好吃!”一個兵卒狼吞虎咽塞下滿口鹿肉,喉間含糊不清地嚷道,“多久沒吃過這般好肉了!”

“跟著黃公祖那會兒,隔三岔五還能沾點油腥,可后來…”旁邊人接口嘆道,語氣沉悶下去。

“后來便只剩下清湯寡水!”另一人猛灌了口燒刀子,聲音帶著辛嗆,“還是老主公待咱們寬厚!”

“老主公”三字一出,氣氛陡然沉郁了幾分,幾張黧黑面龐在火光下驟然黯淡。=

李世民眸光微凝,將碗中酒重重往身前臨時支起的矮案上一頓,指節叩擊案面發出沉悶回響,壓住了四下低語:“我也不喜餓肚子!”

那個先前被喚作孫和的兵卒猛地抬起頭,他捏碎手中麥餅的硬殼:“公子也有挨餓的時候?”

“何止!”李世民驀然卷起右臂衣袖,露出小臂上一道扭曲猙獰、泛著陳舊灰白的抓痕!“有年冬日,我與幾名家僮出城狩獵,山中起霧,頃刻間迷失道路,生生困了三天兩夜!”

環視四周,火光在他眼中跳躍:“莽林迷途,四顧茫茫。餓得前胸貼后背,只能嚼些酸澀難咽的草根!更要命的是……夜晚,狼來了!”

他停頓一下,篝火劈啪聲似乎也屏息靜聽。他手指用力一點那道猙獰疤痕:“這道口子,就是拼死搏斗時,被一頭狼留下的!若非那兩位兄弟,”

他忽地扭頭,對遠處正忙著分發酒肉的劉武高聲喊道:“劉武!”

劉武忙直起身,雖不明所以,仍是咧嘴笑著朝這邊點了點頭,手上油亮,還在擦拭酒壇口。

他都不知李世民說了什么,只覺得公子朝他打招呼,就回應過去。

李世民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沉默如石的孫和:“孫兄弟,餓肚子?被狼圍?”他嗤笑一聲,笑聲里帶著無奈與痛楚的回響,“那滋味何止是餓!那是眼睜睜看著那畜生的森森獠牙逼到咽喉…若非兄弟肝膽相照,今日座上哪有酒肉?”他驀然將手中那碗酒一抬,對著孫和,也對所有篝火照亮的面孔,“此碗,敬那些為我拼過命、流過血的兄弟!若非他們,何來今日!”

司馬瑗靜立陰影處,月光柔柔描摹著她纖巧的側影。

她望著人群中侃侃而談的丈夫,唇角微微牽起,忍住了那一絲了然的笑意。

待李世民語落,她素手提起案角一只沉甸甸的赤銅執壺,蓮步輕移,蹙金線繡成的絲履無聲踏過鋪著薄霜的地面,在篝火光暈邊緣,悄然融入了人群。只要有士卒碗中空了,她便輕盈趨近,素手微傾,一股清冽辛辣的酒液汩汩注入空碗:“大哥請用。”

“司馬夫人……”

這些兵卒八九成都認識司馬夫人,只因家中人口多少受過司馬瑗的布施。

誰家好人來當兵啊!

那些丘八漢子哪里想過太守夫人親自為其斟酒!

驚得手忙腳亂,有的甚至要將空碗藏到身后。

司馬瑗含笑搖頭,溫言軟語:“大哥莫慌,今夜無有尊卑,只論袍澤。”

她的目光落在一個高大魁梧、滿面虬髯的漢子身上,此人甲胄并未脫去,胸腹甲葉處,幾縷頑固的“黃”漆粘附著鐵葉縫隙。

司馬瑗走至他身前,銅壺微傾,琥珀色的酒漿流入他碗中,滿而不溢:“大哥可是在黃公手下守夏口時受的傷?”

王三接過碗,斜著眼打量眼前這明麗溫婉的婦人,粗嗓門里帶著不加掩飾的輕慢與懷疑:“守夏口?婆娘家家的,能懂什么刀兵戰陣之事?”

幾道目光聚焦過來,其中夾帶著憤怒!

司馬瑗臉上未見半分慍怒,笑意溫婉依舊:“拙婦眼拙,確不通兵戈。今夜隨拙夫至此,不過是為犒勞軍中袍澤諸位大哥。”

她停頓一下:“我雖不曉廝殺,卻也知諸位大哥過的皆是刀頭舔血、以命相搏的日子!誰人不是血肉之軀?誰人不怕刀斧加身?然正是有諸位舍生忘死鎮守這江漢波濤,拒敵于水寨之外,方有我這般婦孺小兒,能于后方安寢暖席!此恩此德,拙婦代闔城老弱,在此謝過諸位大哥!”她斂衽,鄭重地深深一福。

周圍片刻寂然,旋即爆出一片滾雷般的叫好聲!

粗豪的贊嘆與敲擊陶碗刀鞘的聲響震耳欲聾!那漢子刀削斧劈般的臉上也不由動容,他喉頭滾動了一下,終究無言以對,只悶悶地扭過頭去,不再看司馬瑗,卻伸出滿是油污和老繭的手指,用腰間短刀的刀尖狠狠挑起一大塊燜得皮酥肉爛的鹿腿肉,胡亂塞入口中大嚼。

油膩的嘴角一撇,他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帶著酒氣:“公子說什么打獵迷路被狼圍?哼,這等富貴閑人的樂子,咱們這些命賤如泥的丘八,八輩子也攀不上!?”

空氣驟然一滯,連篝火都似暗了一瞬。

適才激蕩的豪情驟然冷卻。

他非但不怒,反而向王三那篝火映照的陰影里挪近一步,臉上竟還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聲音沉穩,甚至帶上些許親昵:

“這位大哥,”李世民目光如炬,直視那漢子,“還未通名報姓?”

李世民倒是記得這人在花冊的名字叫王三,可王三怎么都像化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王三!”王三毫不畏懼,“公子甭給咱灌這些甜到齁嗓子的迷魂湯!這年頭,刀口舔血的,誰信這個?漂亮話誰不會說?當年老黃祖帶咱們守江夏,拍著胸口吼,只要擋住江東孫家那條江上的水鬼兒,保咱富不了,但也餓不死!”他聲音陡然拔高,幾乎在嘶喊,“可結果呢?!餓不死?”他猛地指著自己瘦削凹陷的臉頰,“老黃公自己腦殼兒都搬家了!拿什么保咱們?!”

最后這句咆哮,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每一顆剛剛被酒肉捂得溫熱的心上。

那些黃祖舊部老兵,眼眶倏然紅了,有人低著頭。

江夏城下,黃祖鎮守多年鑄就的無上榮光,就在孫權第四次鐵蹄般的浩蕩水師沖擊下,連同主帥的頭顱,徹底粉碎在滾滾長江浪濤之中!

那份凝聚一心的戰魂、那深入骨髓的忠誠與榮耀,也隨之被沖垮、碾碎、飄散…只留下無盡的悲涼與迷茫。

李世民靜靜地看著王三激動扭曲的面孔,聽著那嘶啞控訴在夜空中回蕩。

他端起自己的海碗,走到王三身前,沒有言語,只將碗沿輕輕碰了一下王三擺在腳邊沾滿油污泥土的酒碗,發出清脆而沉悶的一聲響。

他舉碗過頭,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莊重的沉痛:

“這一碗,”火光映照著他年輕而沉靜的臉,“敬黃府君!黃老郡守!”

話音落,他仰起頭,碗中之酒如同決堤的江水,咚咚咚灌入喉中。

碗空,垂手。

司馬瑗早已悄然近前,赤銅壺嘴微傾,琥珀色的烈酒再次充滿海碗。

李世民再次高舉:“這一碗,敬江夏!敬夏口!敬所有在那天塌地陷的浩劫里,戰死不退的弟兄們!”

又是一氣干盡!辛辣灼熱,幾乎逼出他眼底的淚光!

第三碗酒在銅壺汩汩聲中迅速斟滿,幾乎溢出碗沿。

李世民穩穩捧碗,深邃的目光如篝火般掃過全場每一張被火光映紅的臉:

“這第三碗,”他字字千鈞,“敬在座的每一位弟兄!從今夜起——”他聲音陡然拔高,如利箭破空,“有我劉琦一口吃的!便絕不讓麾下任何一個兄弟餓著肚子上戰場!”

聲音在寂靜如死的校場上空炸響,驚醒了樹梢寒鴉。

有時,語言的力量蒼白而無力。

所有的辯解,都比不上這實實在在的三碗烈酒來得干脆,來得厚重,來得——見人心!

最后一字落地,校場上方恰好一片薄云遮月,篝火照耀下的矮房空地短暫陷入一片灰暗的陰影。

不知是誰先舉起了碗,緊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一只只飽經風霜的粗糙手掌,托起了一碗碗“燒刀子”,它們在黑暗的陰影里,在沉默的凝視中,慢慢地舉過了頭頂。

“干!”一個沙啞的聲音率先打破死寂。

“敬公子!”

“干了!”

啜泣聲、嘶吼聲、碗沿碰撞的脆響交織成一片!

李世民率先仰頭,將那一碗滾燙辛辣混著復雜情緒的“燒刀子”,盡數傾入喉中,灼燒感直抵肺腑!

隨即,百碗同傾!

一壇酒盡,再開一壇。他與每一個士卒碰碗、交談、大笑、拍肩…

酒意蒸騰,染紅了一張張滄桑疲憊的臉。

有人摟住同伴嚎哭,哭老主,哭故友;

有人捶打著胸膛高唱江夏舊謠,歌聲走調卻蒼涼;

有人已醉眼朦朧,抱著酒壇傻笑,忘卻了白日的疲乏與鞭痕。

直至月上中天,寒露漸重。

李世民腳步已踉蹌不穩,被幾個有眼力勁的老兵扶住,醉得不省人事,癱坐在篝火暖處,火光在他沉睡的臉上跳躍。

廖化指揮著健仆和沒完全醉倒的士卒,清理著滿地狼藉的陶碗碎片、啃剩的骨頭和潑灑的酒漬。

篝火漸熄,殘焰明滅不定,映照著他年輕卻刻下風霜的臉龐。

胸中那股熱流尚未完全平復,混雜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異樣激越與隱隱的震動。

廖化實歲不過十八,少年血氣尚熾。投江夏軍原是同鄉所引,無甚經天緯地之志,所求不過一腔孤勇在刀林箭雨中掙個封妻蔭子罷了。

初來之時,黃祖念其勇猛,提拔為隊長。年初那場血浪滔天的大潰敗,昔日軍中袍澤凋零大半,死寂與破敗中,他被推上屯長之位。

這升遷的滋味,卻比黃連更苦!

黃射公子繼任后,無數像王三那樣的老兵都眼巴巴盼著振臂一呼、血洗江東,報老主公仇雪城破恨!

誰曾想,那黃射每日無非是穿梭于觥籌交錯間,宴飲不絕于耳。

報仇雪恨?那仿佛成了江上水月,遙不可及!

軍中僅存的那點血性和忠義,便在日復一日的靡靡醉歌中,一點點磨蝕,一點點潰散…

直到看見這位琦公子!廖化行走在覆著白霜的青石板上,腳步在靜夜中格外清晰。

腦中那驚艷的一箭驟然重現——大營擂臺之上,萬余將士矚目之下,弦鳴箭出,矢如流星!

那份不動如山、臨危而射的懾人神采,與此刻酒氣熏天、拍著老兵肩膀胡侃的“劉琦”,當真是一個人?

他搖了搖頭,唇角勾起一抹不自知的笑意,既像自嘲又似期待。或許…是自己太過激切?又或許…

轉過一道矮墻,臨近兵房馬棚的角落。酒宴雖散,喧囂已渺,唯余寒風嗚咽。

廖化腳步驀然頓住。

一陣壓抑、低沉、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嘶吼,在夜風中破碎地飄蕩出來:

“起來…都…都起來…再…再來喝啊!”

是王三的聲音!

“喝!…喝死…死方休!兄弟…管他娘的虛情假意也好,花言巧語也罷…老子不管了…老子今夜…就要…喝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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