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燙的湯水在鍋里翻騰，骨湯濃郁的香氣彌漫在小小的拉面攤周圍。

上杉越熟練地抓起一把堿面，手腕一抖，面條便滑入沸水中，動作幾十年如一日般精準。

然而，他那雙曾握刀屠龍也曾揉捏面團的手，此刻卻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

他的目光，并非落在眼前這方熟悉的灶臺上，而是越過攢動的人頭，死死釘在不遠處那個巨大的、在特制透明容器中緩緩搏動的紫色肉塊上——那是“生肌”。它就如此公然聳立在人類的城市當中。

他看不懂現在的日本了。

或者說，富士山下這片被銀灰色力量籠罩的土地，早已超出了他作為混血種、作為影皇所能理解的范疇。

多年來沉淀的責任感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在心頭，驅使他將面攤也遷到了這龍神腳下光怪陸離的“新都”，仿佛靠近風暴中心就能看清什么，或者能做些什么。

但眼前的一切，只讓他感到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慌，一種混雜著惡心與驚悸的寒意。

那團名為“生肌”的東西，形態扭曲，表面覆蓋著濕滑粘液和搏動的紫色神經脈絡，像從最瘋狂的噩夢里爬出來的造物。可就是這樣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怪物，此刻卻明晃晃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行使著“神跡”。

他親眼看著一個全身僵硬的漸凍癥患者被推進去，片刻后竟能顫抖著邁出第一步；一個被癌癥折磨得形銷骨立的人，出來時臉上竟奇跡般地有了血色；甚至那些被宣判死刑的艾滋、白血病患者，也在這里獲得了新生。

治愈是真實的，無可辯駁，但這過程本身卻散發著一種褻瀆生命神圣性的邪異。

更讓上杉越頭皮發麻的，是那些被治愈者的狂熱。

他們自行組織起來，形成了一個名為“龍神黨”的龐然大物。

他們對“生肌”本身充滿敬畏甚至恐懼，眼神掠過時總帶著本能的瑟縮，但轉頭望向山頂那偶爾顯露崢嶸、符合人類對“神龍”機械美學想象的銀色巨龍時，卻又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崇拜。

他們陷入了某種可怕的皈依者狂熱，將富士山下變成了一個以巨龍為核心、獨立運行的瘋狂國度。

無數外來者蜂擁而至，只為遠遠一睹“龍神”真容，而能靠近那銀灰堡壘的唯一“門票”，竟是絕癥。

就在這時，一聲刺耳的狂喜尖叫撕裂了嘈雜：

“我得到了！我終于得到了！艾滋！我有艾滋了！”

一個男人高舉著兩道杠的檢測試紙，臉上洋溢著一種扭曲到極致的、仿佛中了大獎般的狂喜，手舞足蹈，仿佛那不是死亡通知書，而是通往天堂的VIP通行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攫住了上杉越的心臟，讓他幾乎無法呼吸。

他死死盯著那個狂喜的男人，又環顧四周——許多人，男人女人，像參加某種荒誕的展覽，高高舉著牌子，上面赫然寫著“晚期肝癌”、“多重耐藥結核”、“罕見基因病”甚至還有人揮舞著醫院的診斷證明，詳細羅列著自己罹患了多少種疾病，仿佛在炫耀一種扭曲的“財富”。

他們不是在求醫，是在“販病”！

為了湊足那駭人聽聞的“門票”，為了能早一步覲見山頂的路明非，觸摸那團賜予新生的恐怖肉塊“生肌”。

越是強大越致命的病毒和疾病，在這里竟成了越珍貴的“敲門磚”。

這赤裸裸的將自身苦難與生命作為交易籌碼的扭曲景象，就活生生地在這片土地上上演。

上杉越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殺意從心底涌起，目標直指山頂那個漠然俯視這一切的“龍神”。

路明非，他賜予的所謂“恩賜”，已然成了將人性推向深淵的催化劑！

他不在乎山腳下人心的畸變，不在乎倫理的崩壞！

可惜……上杉越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清醒的痛楚——他打不過。

卡塞爾那群蠢貨的所作所為，似乎讓路明非對“屠龍派”的混血種產生了根深蒂固的偏見和警惕，他無法阻止，甚至無法靠近。

而這恐怖景象，僅僅是冰山一角。

不遠處，幾個穿著白大褂、眼神狂熱的人站在臨時搭建的宣講臺上，聲音通過擴音器刺耳地回蕩：

“病毒！在龍神大人的光輝指引下，病毒不再是敵人，而是人類進化的階梯！衰老與死亡，這些束縛凡人的枷鎖，終將被徹底粉碎！我們將迎來一個無需生育、無需世代輪回的新紀元！”

“同胞們！向龍神大人請愿吧！我們需要更強大的‘生肌’！能夠隨心所欲改變膚色、發色、瞳色，抹平一切種族差異的‘生肌’！讓表型自由化成為人類的新權利！”

上杉越聽著這些瘋狂的宣言，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他當然知道龍族擁有改造基因的力量，那些尸守、鬼齒龍蝰就是明證。

但他從未想過，這種力量會被路明非如此輕易地、如此大規模地應用于人類社會，并且是以這種徹底顛覆家庭倫理、種族認同、國家民族根基的方式！

這些學者，像一群終于找到了“真神”的瘋狂科學家，迫不及待地要將人類推向一個無法想象的深淵。

更讓上杉越感到徹骨寒意的，是一個他無法忽視的、極其危險的未來圖景：當隨意修改自身基因變得如同更換衣服般簡單，那么維系現代社會秩序的核心手段之一——DNA檢測，將徹底失效！

到了那一天，殺人者只需在事后調整一下自己的基因編碼，便能如同幽靈般消失在茫茫人海，逃脫一切制裁。

法律、正義的基石將被這“生肌”帶來的“自由”徹底蛀空。

他越是試圖思考這個可能的未來，大腦就越是陷入一片混亂的空白。那是一種超越了面對龍王時的恐懼，是一種對整個人類文明根基被連根拔起的茫然無措。

他仿佛不再是那個身負皇血、曾守護一方的影皇上杉越，而是變成了自己攤前那些為生計奔波、對未來充滿迷茫的普通食客。

他們看不到未來，是因為貧窮和困頓遮蔽了視線；而上杉越此刻的恐慌，卻是因為他“看到”了未來——一個建立在基因隨意涂抹之上、倫理崩壞、身份模糊、正義消亡的“新世界”。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如同富士山沉重的陰影，將他徹底籠罩。

他站在自己熱氣騰騰的拉面攤后，望著眼前這片狂熱與扭曲交織的土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那些為了一碗面而掙扎的普通百姓，并無本質的不同。

他們都只是被時代洪流裹挾、對未來充滿惶恐的……

【渺小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