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和苑那間粉色臥室的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床上,“方可”呼吸均勻,面容恬靜,仿佛沉入了最深的睡眠。王芳輕手輕腳地替女兒掖好被角,關掉床頭燈,只留下一盞昏暗的壁燈,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間,帶上了門。
黑暗籠罩下來。
幾乎在房門合攏的瞬間,床上那具少女身體的氣息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均勻的呼吸節奏依舊維持著,但內在的某種“存在感”如同退潮般悄然消散。身體依舊溫熱柔軟,卻失去了靈魂的支撐,變成了一具精致而空洞的容器。
***
新云海市中心,天際線大廈頂層。
復式公寓,二層主臥。
黑暗。絕對的、如同深海般的黑暗。
然后,意識如同被無形的力量從深潛中猛地拽回水面!
林楓猛地睜開了雙眼!
視野里沒有光,只有一片模糊的、帶著重影的黑暗輪廓。劇烈的窒息感如同鬼手扼住了喉嚨!他感覺自己的肺部像個被強行啟動的破舊風箱,猛地抽動了一下,試圖吸入空氣!真正的、屬于他本體的、屬于林楓的呼吸!
嘶……嘶……
維生系統監測到呼吸啟動,自動調整了氧氣流量,發出細微的聲響。冰冷的空氣帶著消毒水的味道涌入鼻腔,刺激著脆弱的黏膜。
身體的感覺遲鈍而沉重。高位截癱帶來的永久性神經損傷,讓他從頸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覺。他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感覺不到軀干的重量,甚至感覺不到身下昂貴床墊的柔軟。只有后頸植入的神經橋接端口傳來微弱的、持續的電流麻癢感,以及維生系統各種管線連接處傳來的、細微的束縛感和壓力感。他的頭部可以自主轉動,但幅度有限,脖頸的肌肉因長期缺乏活動而僵硬。
這里是他的“新家”。得益于“藍星”植入后信號增益的飛躍,溫心將他從舊城區那個簡陋、陰暗的安全屋SV-P1,轉移到了這間位于市中心頂級公寓頂層的復式豪宅。這里是溫心的住所,也是他們新的指揮中樞。
房間很大,裝修是極簡的科技風格,線條冷硬,色調以銀灰和深藍為主。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霓虹燈光勾勒出摩天大樓的輪廓,如同冰冷的鋼鐵叢林。但這繁華與他無關。他躺在一張高度定制化的智能醫療床上,床體連接著復雜的生命維持系統、營養供給系統、神經信號監測單元。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維生液和精密儀器運轉時散發的微弱臭氧味。
“醒了?”一個平靜的女聲從旁邊傳來。
溫心坐在床邊的陰影里,面前懸浮著一塊半透明的全息操作屏,幽藍的光線映照著她輪廓分明的側臉。她穿著一身舒適的深灰色家居服,長發隨意挽起,幾縷碎發垂落頸側,褪去了白天的職業化偽裝,顯露出一種近乎冷漠的專注。
林楓微微偏過頭,看向聲音來源。喉嚨里發出一陣干澀的、如同砂紙摩擦的嘶啞氣音,試圖說話,但長期臥床和維生液浸泡讓他的聲帶機能嚴重退化,只能發出模糊的音節。他努力了幾次,最終放棄了,只是用眼神示意。
溫心似乎早已習慣。她指尖在虛空中輕點幾下,全息屏收起。她站起身,走到床邊。動作熟練地檢查了連接在他頸部的神經橋接端口接口,確認沒有松動或滲液。接著,她檢查了維生系統的各項參數:心率、血壓、血氧飽和度、營養液流速……數據流在她指尖劃過,一切正常。
“體征穩定。”她低聲確認,然后俯身,動作輕柔卻極其專業地開始檢查他身體的受壓點。高位截癱患者最大的風險是褥瘡。溫心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指,小心地按壓他肩胛骨、骶骨、足跟等關鍵部位,檢查皮膚顏色和彈性。確認沒有異常后,她小心地替他調整了身體在床上的角度,避免同一部位長時間受壓。
整個過程,她沒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專注而冷靜,如同在操作一臺精密的儀器。沒有憐憫,沒有同情,只有純粹的專業性。林楓早已習慣。自從他成為這副樣子,溫心就是他與世界連接的唯一通道,也是維系他這具殘破軀殼運轉的工程師。
“感覺怎么樣?意識鏈接切換有異常嗎?”溫心一邊替他整理好被角,一邊問。她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林楓艱難地張了張嘴,試圖發聲,但只發出幾個破碎的音節:“……沒……事……”聲音嘶啞微弱,幾乎被維生系統的嗡鳴掩蓋。
溫心點點頭,似乎聽懂了。“很好。”她走到窗邊,巨大的落地玻璃如同透明的墻壁,將整個城市的璀璨燈火框入其中。她背對著林楓,望著下方川流不息的車河和遠處幻視集團總部大樓那標志性的、如同巨大藍色瞳孔般的霓虹LOGO。
“秦永康動手了。”她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像一塊冰投入死水。
林楓的眼瞳驟然收縮!秦永康!幻視集團新任CEO!那個在他“意外”癱瘓后,迅速攫取權力、將他徹底邊緣化的男人!
溫心沒有回頭,繼續說道:“上周的董事會,他強行通過了‘戰略重組’議案。你的核心項目‘星鏈神經交互平臺’被無限期擱置,研發團隊被打散重組,并入他的‘智能云腦’項目組。你一手提拔的幾位技術總監,要么被調離核心崗位,要么被‘自愿離職’。”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玻璃上輕輕劃過,仿佛在勾勒下方城市的輪廓。
“他動作很快,也很徹底。利用你‘長期缺席’的理由,加上董事會里那幾個老狐貍的支持,他已經實質上掌控了技術研發和產品戰略的話語權。你現在持有的股份,除了每年的分紅,在決策層已經形同虛設。”她頓了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他甚至在內部通訊里暗示,你的健康狀況‘可能永遠無法恢復’,建議部分股東考慮……股權處置方案。”
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間席卷了林楓!盡管身體無法動彈,但他感覺自己的血液仿佛在凝固!股權處置?秦永康這是要徹底將他踢出局!將他多年的心血據為己有!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脖頸的肌肉因用力而繃緊,喉嚨里發出急促而嘶啞的咆哮:“他……敢!”聲音雖然破碎,但其中的憤怒和屈辱卻清晰可辨!
溫心終于轉過身。她走到床邊,看著林楓眼中燃燒的怒火和因激動而微微起伏的胸膛(盡管胸部以下毫無知覺),臉上沒有任何波瀾。
“憤怒解決不了問題,師兄。”她的聲音依舊冷靜,那個私下里才用的稱呼,此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親近和提醒。“秦永康現在風頭正勁。他背后有資本支持,董事會里也有人看好他‘銳意進取’的風格。你的‘長期靜養’,給了他完美的借口。”
她拉過一把椅子,在床邊坐下,目光銳利如刀:“但他有個致命的弱點——他不懂技術。他懂資本運作,懂權謀,但他不懂幻視真正的核心是什么。‘星鏈’的核心算法,下一代神經接口的底層架構,甚至包括你之前布局的幾個關鍵專利池……真正的鑰匙,在我手里。”
林楓眼中的怒火稍斂,轉為銳利的審視。他艱難地喘息著,努力平復情緒,嘶啞地問:“他……找你了?”
“他在拉攏我。”溫心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姿態放得很低。許諾CTO的位置,獨立預算,更大的研發自主權……甚至暗示,只要我‘認清形勢’,配合他的戰略,未來集團的技術方向可以由我主導。”她看著林楓,“他需要我的技術能力來支撐他的野心,也需要我的‘歸順’來安撫技術團隊的人心,更想借此徹底斬斷你和幻視最后的聯系。”
房間陷入短暫的寂靜。只有維生系統低沉的嗡鳴和林楓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林楓死死盯著她,一字一頓,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不……可……能……成……功。”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當然不可能。”溫心眼中閃過一絲寒光,“他低估了你,也低估了我。他以為你癱瘓在床就徹底廢了,以為用利益就能收買我。”她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冰冷的決絕,“他不知道‘方可’的存在,不知道‘藍星’已經部署,更不知道你正在以另一種方式‘回歸’。”
她站起身,走到房間中央的控制臺前,調出幾份加密文件投影在空中。
“利用他給我的‘獨立預算’和‘自主權’,我在推進幾個關鍵項目時,暗中預留了后門和冗余資源。這些資源,可以無縫對接‘方可’身份進入啟德高中后的行動所需。”她指尖劃過投影,“秦永康急于求成,他的‘智能云腦’項目架構存在致命缺陷,過度依賴外部數據源,核心算法效率低下。他需要我的技術來填補這個窟窿。這就是我們的機會。”
她轉頭看向林楓,目光灼灼:“師兄,你需要盡快適應‘方可’的身份,在啟德高中站穩腳跟,打好基礎。那里只是第一步,一個跳板。”她的語氣帶著長遠的規劃,“我們最終的目標,是讓‘方可’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中南大學神經腦電系——那是你的母校,也是我們計劃的核心節點。”
她走到床邊,直視著林楓的眼睛:“在啟德高中,你需要扮演好一個‘失憶蘇醒、努力追趕’的插班生角色。成績不需要頂尖,但必須展現出足夠的潛力和可塑性,為后續進入中南大學鋪路。中南大學神經腦電系是你的根基所在,那里有你的導師、你的人脈、你最核心的研發資源。只有讓‘方可’以全新的、無可挑剔的身份考入那里,我們才能名正言順地重啟你當年的研究脈絡,并在大學期間積累足夠的學術資本和行業影響力。”
“大學畢業后,‘方可’會憑借中南大學的金字招牌和你暗中鋪就的資源,光明正大地進入幻視集團研發中心。那時,她將不再是邊緣人物,而是帶著名校光環和前沿研究成果的新銳力量。”溫心的聲音帶著一種冰冷的算計,“秦永康可以打壓一個‘癱瘓在床、失去價值’的林楓,但他無法阻擋一個從頂尖學府畢業、掌握核心技術的‘方可’在集團內部崛起。等她站穩腳跟,逐步掌握關鍵部門,我們就能一步步收回你失去的一切!”
她的語氣斬釘截鐵:“啟德高中是起點,中南大學是跳板,重返幻視掌權是終點!秦永康的拉攏,反而給了我更大的操作空間。我會利用他的資源,繼續維持你派系殘余力量的表面活性,同時暗中為你鋪路。”
林楓躺在冰冷的醫療床上,身體無法動彈,但胸腔里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臟,仿佛被溫心描繪的漫長藍圖重新點燃!憤怒、屈辱、仇恨……種種情緒交織翻涌,最終化為一股冰冷的、堅硬的決心!
他死死盯著空中投影的幻視集團LOGO,那個曾經代表他輝煌成就的標志,此刻在他眼中如同仇敵的圖騰!他用盡力氣,從喉嚨里擠出兩個冰冷而清晰的字:
“明……白!”